第二次去沈家別院,是在周五的下午。
葉知珩的書包里,除了父親囑咐帶去的幾本歐洲古典園林畫冊和一盒更齊全的礦物顏料外,還悄悄塞了一本小小的手繪星圖冊。那是他前些年生日時,母親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上面有各個季節(jié)的主要星座和簡單神話故事。
車子駛過熟悉的青石板路時,葉知珩注意到,路邊楓樹的葉子更紅了。上次來時,還只是零星的幾點,現(xiàn)在卻已紅了大半,在午后的陽光下燃燒般絢爛。
依舊是林管家在月洞門前等候。今天她穿了一件深青色的改良旗袍,外面套著同色系的薄呢外套,整個人顯得更加肅穆。
“葉少爺,請進。顧先生已經(jīng)在書房了?!?/p>
這次他們?nèi)サ牟皇巧洗蔚牟枋?,而是位于主樓二層的書房?/p>
房間比茶室更加寬敞,三面墻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架,藏書量驚人。另一面是大面積的落地窗,正對著后山茂密的竹林。
一位穿著灰色長衫、約莫六十歲上下的老者正站在窗前,背對著門口。聽到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來。
老者面容清癯,留著整齊的短須,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
看到葉知珩,他微微頷首:“這位就是葉家的少爺吧?我是顧行之,暫為沈小姐的老師?!?/p>
“顧先生好?!比~知珩恭敬地問好。
沈辭已經(jīng)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后。她今天穿著墨綠色的燈芯絨背帶裙,里面是白色襯衫,頭發(fā)依舊梳得一絲不茍。
看到葉知珩進來,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葉少爺既然來了,就一起聽聽吧。”
顧先生示意葉知珩在沈辭旁邊的空位坐下,“今日我們講《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主要說幾類奇珍異獸?!?/p>
他走回書桌前,攤開一本線裝的古籍影印本,又拿出幾幅顯然是手繪的插圖。
“沈小姐之前已經(jīng)讀過《山海經(jīng)》的原文,對地理方位和部分異獸有了初步了解。今日我們重點放在象征與隱喻上?!?/p>
他從西王母的形象演變講起,說到鳳凰與鸞鳥所代表的不同祥瑞,又講到猙與狡這類兇獸在古代祭祀與占卜中的特殊意義。
葉知珩在學校也接觸過《山海經(jīng)》,但大多停留在故事層面。顧先生的講解卻完全不同,他將神話、歷史、考古發(fā)現(xiàn)乃至古代政治隱喻結(jié)合在一起,每一則異獸記載背后,都牽扯出一段復雜的歷史背景或文化觀念。
更讓葉知珩驚訝的是沈辭的反應。
七歲的孩子,聽這些深奧的內(nèi)容,不僅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耐或困惑,反而聽得極其專注。
課間休息時,林管家送來了茶點和水果。
顧先生有事暫時離開書房,房間里只剩下葉知珩和沈辭。
沈辭拿起一塊桂花糕,小口吃著。她的吃相很文雅,但速度不慢,顯然是真的餓了。
“你聽得懂?”葉知珩忍不住問。
沈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大部分。有些地方需要再想一下?!?/p>
“你喜歡這些?”
“談不上喜歡?!?/p>
沈辭放下糕點,擦了擦手,“但需要知道。”
又是需要。葉知珩想起上次她說需要記住很多東西。
“為什么需要知道這些?”他問。
“《山海經(jīng)》里的異獸,離現(xiàn)在很遠吧?!?/p>
沈辭沉默了一會兒,目光落在顧先生留在桌上的那幾張手繪插圖上。其中一張畫的是窮奇,虎身牛角,背生雙翼,面目猙獰。
“顧先生說,神話是古人理解世界的方式?!?/p>
“他們把看不懂的東西,變成看得懂的故事。把恐懼的東西,變成可以描述、可以命名的存在?!?/p>
她抬起頭,看向葉知珩:“如果你心里有害怕的、看不懂的東西,是不是也可以把它變成故事?給它起個名字,把它畫下來,然后也許就不會那么怕了?!?/p>
這番話從一個七歲孩子口中說出,帶著一絲詭異感。
葉知珩忽然明白了。那些抽象的畫,那些凌厲的筆觸,或許就是她在給內(nèi)心的異獸命名,在試圖將無形的恐懼化為有形的存在。
“你心里有害怕的東西嗎?”他輕聲問。
沈辭沒有回答。
她只是將目光從窮奇的畫像上移開,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蒼郁的竹林。午后的光被竹葉篩得細碎,在她臉上投下流動的影。
葉知珩立刻意識到自已問錯了。
“抱歉?!?/p>
空氣凝住了片刻,連遠處竹葉的沙沙聲都清晰起來。他想說些什么補救,又覺得任何言語都可能更唐突。
書房門被推開,顧先生端著茶壺回來了,打破了屋內(nèi)的寂靜。
后半節(jié)課講的是白澤,一種通曉天下萬物,能言人語,知鬼神之事的祥瑞之獸。傳說黃帝巡狩東海,遇白澤,白澤為其解說天下精怪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黃帝命人圖寫之,以示天下。
“白澤圖后來失傳了。”
顧先生說,“但白澤這個意象,卻成為了知識與秩序的象征。將未知的、混亂的、令人恐懼的存在,一一辨識、命名、歸類,從而獲得理解與控制——這是人類認知世界的基本沖動?!?/p>
沈辭聽得尤其認真,甚至拿出筆記本,記下了幾行字。
下課時間到了。
顧先生收拾好書冊,離開前對沈辭說:“下周我們講《海內(nèi)經(jīng)》,重點是人面獸身與獸面人身的幾種異獸,以及其中蘊含的界限問題。沈小姐若有興趣,可先讀讀原文?!?/p>
“好的,顧先生。”沈辭起身送別。
顧先生離開后,書房里又只剩下他們兩人。夕陽透過竹林,在書架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要畫畫嗎?”葉知珩問。
沈辭想了想:“今天不畫樹了?!?/p>
她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卷宣紙,鋪在寬大的桌面上,又取出筆墨。
“我想畫白澤。”她說。
葉知珩幫她研墨。沈辭則對著空白的宣紙沉思,筆尖懸在紙面上方,久久沒有落下。
“白澤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她像是在問葉知珩,又像是在問自已,“書里只說渾身雪白,能人言,沒有具體的形象?!?/p>
“也許可以畫成你想要的樣子?!比~知珩說。
沈辭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頭,開始勾勒。
她畫的白澤,伏臥在云霧之中,身形似獅似鹿,通體純白,唯有眼睛是極深的墨色,仿佛能看透一切。它的神情平靜,甚至有些倦怠,仿佛已經(jīng)見慣了世間的所有精怪,不再有驚訝,也不再有恐懼。
最后,沈辭在畫面的一角,用極細的筆觸,寫下了幾行小字,不是漢字,而是一種彎曲如藤蔓的文字。
“那是什么文字?”他問。
“母親教我的,一點點古拉丁文?!?/p>
沈辭沒有抬頭,繼續(xù)完善著細節(jié),“意思是我知曉你的名,故你不復可怖?!?/p>
她寫完最后一筆,放下毛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畫完成了。整幅作品透著一種奇異的力量。
“畫得真好?!比~知珩由衷地說。
沈辭看著自已的畫,輕輕搖了搖頭:“還不夠好。但比以前好一點?!?/p>
林管家來提醒時間到了。葉知珩開始收拾自已的東西。
“下周見?!鄙蜣o站在書房門口,懷里抱著那幅剛剛完成的《白澤圖》。
“下周見?!比~知珩說。
車子駛離別院時,天色已近黃昏。山道兩側(cè),紅楓如火,在暮色中燃燒得愈發(fā)熾烈。
“我知曉你的名,故你不復可怖?!?/p>
她在用這種方式,給內(nèi)心的恐懼命名嗎?
葉知珩忽然很想知道,在她七年的生命里,究竟見過多少異獸,又有多少已經(jīng)被她畫下、命名、馴服,還有多少,依舊潛伏在黑暗里,等待下一個爆發(fā)的時刻。
而自已,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又能扮演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