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葫蘆谷染成一片猩紅,孟章收劍入鞘時,谷中最后一縷狼煙正被夜風(fēng)扯碎。
谷外的老將望著漫山遍野的旌旗殘骸,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隨先帝征討北疆時,也曾在這樣的暮色里與敵軍收兵罷戰(zhàn)。
那時他尚是沖鋒陷陣的驍騎校尉,如今卻成了要為大乾江山托底的耄耋老臣。
“鳴金收兵。”
顧長卿的嗓音沙啞得像是磨刀石擦過生鐵,他解下腰間染血的鎏金鐺,刀鞘上蟠螭紋已被罡氣刮得模糊不清。
一旁同樣受創(chuàng)的譚夢軍正要上前攙扶,卻見老將突然挺直佝僂的脊背,竟自己翻身跨上戰(zhàn)馬。
中軍大帳內(nèi),燭火在穿堂風(fēng)中搖成一片橘色的海,顧長卿解甲時,鎧甲上的血漬在銅盆里洇開團(tuán)團(tuán)紅霧。
“蘇國公?!?/p>
“東翼戰(zhàn)況如何?”
老將擦拭著金錯刀上的血槽,刀刃映出蘇夜踱步而來的頎長身影。
“兩萬黃巾軍,盡數(shù)伏誅。”
蘇夜掀簾而入時,夜風(fēng)裹挾著血腥氣撲滅兩盞燭火,腰間純鈞劍穗上的東珠在昏暗中泛著幽光。
帳內(nèi)諸將皆是一震,譚夢軍手中茶盞當(dāng)啷墜地,茶湯在沙盤邊緣匯成褐色的溪流。
白日里這位平叛將軍還因蘇夜按兵不動而拍案痛斥,此刻卻漲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羽林軍折損幾何?”
顧長卿的瞳孔在陰影中收縮成兩點寒星。
“千余人...”
“黃巾軍似未料到我軍會從東翼突進(jìn),其先鋒準(zhǔn)備的并不夠充分?!?/p>
蘇夜輕撫劍穗,數(shù)著念珠,隨口報了一個比較夸張的數(shù)值。
譚夢軍猛地起身,鐵甲撞得案幾搖晃。
“定是孟章那廝故意示弱!”
話出口才覺失言,偷眼去瞧顧長卿,卻見老將正用金錯刀削著案角殘燭,刀鋒過處,蠟燭斷口齊整如鏡。
“譚將軍何出此言?”
蘇夜似笑非笑地瞥來一眼,帳外恰有夜梟啼叫,平添三分詭譎。
“孟章用兵,向來出其不意...”
“國公麾下白馬義從,可堪一戰(zhàn)?”
顧長卿將金錯刀往沙盤上一插,隨后將目光轉(zhuǎn)向蘇夜。
“此處地勢平坦,正好適合騎兵擺開陣勢...”
蘇夜望著沙盤上的地形,忽然以劍代筆,在葫蘆谷西側(cè)畫出個圓弧。
譚夢軍一愣,白馬義從這種道兵,本應(yīng)去跟黃巾軍當(dāng)中的黃巾力士相抗,畢竟在戰(zhàn)場上,能對付道兵的,也只能是道兵!
不然一旦被黃巾力士這種道兵沖進(jìn)武雄、重巖二衛(wèi)的陣型當(dāng)中,對大軍造成的傷害簡直就是災(zāi)難性的!
“聲東擊西,也好....”
他正要開口,卻見顧長卿抬頭看了蘇夜一眼,點了點頭。
“太師!黃巾軍往東南撤了八里!”
帳外忽然傳來急促馬蹄聲,傳令兵滾鞍落馬時濺起的泥漿,在帳簾上留下斑駁痕跡。
顧長卿猛地起身,案上茶盞翻倒,茶湯在沙盤上蜿蜒成葫蘆谷地形。
“東南……那是葫蘆谷最狹窄處?!?/p>
他望著那道蜿蜒水跡,忽然想起孟章方才斬斷的帥旗流蘇。
“孟章這是……要誘我軍追擊?”
老將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仿佛咽下塊帶血的炭火。
“不!”
蘇夜忽然起身,玄色大氅掃過地上未收的輿圖。
“他要給咱們留出列陣的空間?!?/p>
“明日決戰(zhàn),他要與武雄衛(wèi)堂堂正正一戰(zhàn)?!?/p>
鎮(zhèn)國公的手指劃過沙盤上的山谷,在東南方畫出個血紅圓圈。
“瘋子!他當(dāng)真以為黃巾力士能敵得過重甲騎兵?”
帳內(nèi)響起鐵甲鏗鏘聲,譚夢軍重重一拳砸在案幾上。
“傳令全軍,后撤三里扎營?!?/p>
“讓兒郎們飽餐熱食,今夜……不必巡營?!?/p>
顧長卿望著沙盤上那道血紅標(biāo)記,聲音突然沙啞。
“太師這是……”
譚夢軍驚愕抬頭。
“孟章既要在最不利的地形決戰(zhàn),老夫便遂了他的愿?!?/p>
“明日,武雄衛(wèi)列玄襄陣,重巖衛(wèi)守九宮方位,平叛大軍……”
顧長卿解下腰間乾坤雙劍,劍穗上的東珠在燭火下泛著溫潤光澤。
“鎮(zhèn)國公的羽林軍,可愿作中軍砥柱?”
他忽然停頓,目光掃過蘇夜平靜的面容。
“橫州軍,自然愿為太師前驅(qū)!”
蘇夜起身時,玄色大氅掃過地上輿圖,燭火在他眉間投下跳動的陰影。
譚夢軍望著蘇夜頎長的背影,突然感覺后頸發(fā)涼,這位鎮(zhèn)國公自入帳以來,始終未卸甲胄,腰間純鈞劍穗上的東珠,此刻正泛著詭異的幽藍(lán)。
三更梆子響時,顧長卿獨坐帥帳,望著案頭染血的密報。
“看來孟章是坐不住了,他比咱們更急啊?!?/p>
顧長卿望著地圖上乾都的方向,突然長嘆一聲。
“黃巾軍新破乾都,本該攜雷霆之勢南下,如今卻在葫蘆谷與咱們對峙——太師可想過為何?”
譚夢軍在一旁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指向地圖中心。。
“乾都?”
顧長卿渾濁的瞳孔突然收縮。
“正是?!?/p>
“孟章既用蒼穹老祖作餌,必是算準(zhǔn)咱們不能坐視,他要的不是葫蘆谷一戰(zhàn),而是……“
譚夢軍嘆了一口氣,對著愣神的顧長卿道。
“而是讓咱們露出破綻?!?/p>
“好個請君入甕!可惜他算漏了一著——”
顧長卿接過話頭,金錯刀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傳令全軍,明日寅時造飯,卯時全軍出擊!”
老將突然提高嗓門。
“譚將軍?!?/p>
葫蘆谷地形圖在燭火下忽明忽暗,老將枯瘦的手指撫過武雄衛(wèi)的布防標(biāo)記,突然在譚夢軍的陣位上重重一叩。
“末將在!”
譚夢軍肅然,雙手抱拳。
“明日若見蘇國公退卻……”
“你便率軍直插敵后,務(wù)必不要讓青龍軍團(tuán)殺到中軍?!?/p>
顧長卿的聲音突然變得飄忽。
“去吧,這一戰(zhàn),咱們輸不起?!?/p>
譚夢軍心頭劇震,剛要開口,卻見老將已閉目擺手。
五更天的梆子混著馬蹄聲傳來時,大乾王朝的勤王大軍已開始拔營。
武雄衛(wèi)的銀甲在晨霧中泛著冷光,重巖衛(wèi)的巖灰色戰(zhàn)袍上沾滿夜露,譚夢軍望著蘇夜麾下整裝待發(fā)的白馬義從,突然感覺這仗打得愈發(fā)撲朔迷離。
“顧長卿老了?!?/p>
而此時葫蘆谷西崖,孟章正將帥旗插在最高峰,望著谷中漸起的晨霧,忽然轉(zhuǎn)頭對李存孝道:
“老將的刀,往往比年輕人更利?!?/p>
李存孝擦拭著禹王槊上的血漬,槊尖在晨光中泛著寒芒。
“利則利矣,只是……不知還能利多久?”
“傳令全軍,今日便讓顧太師看看,何為黃巾軍的百戰(zhàn)雄師!”
孟章突然輕笑,望著葫蘆谷另外一側(cè)沖天而起的狼煙,忽然揚聲道。
山風(fēng)卷著戰(zhàn)旗獵獵作響,十七萬大軍在晨霧中列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