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底紐姆的清晨不再有鐘聲。
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凄厲得能鉆進(jìn)骨頭縫里的汽笛。那聲音從泰晤士河畔新建的十二座巨型煉鋼廠同時響起,像是一把生銹的鋸子,在所有人的神經(jīng)上反復(fù)拉扯。
老漢斯翻了個身,那張祖?zhèn)鞯南鹉敬舶l(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窗戶玻璃在震動,上面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油膩黑垢——那是煤灰和晨霧混合后的產(chǎn)物。他咳嗽著坐起來,肺里像是塞了一團(tuán)浸了油的棉花,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鐵銹味。
“該死的汽笛。”老漢斯嘟囔著,摸索著床邊的假腿。
三個月前,他還是一名受人尊敬的鐘表匠,在皇家大道有一間鋪子。那時候,倫底紐姆還是那個優(yōu)雅的霧都,紳士們拿著手杖在海德公園散步,淑女們的裙擺掃過潔凈的石板路。
然后,那個東方女人來了。
她沒有燒殺搶掠,她只是頒布了一道《戰(zhàn)時工業(yè)總動員令》。
一夜之間,所有的手工作坊被強(qiáng)制關(guān)閉。老漢斯的鐘表鋪被征收,里面的精密車床被一群穿著灰色制服的士兵搬走,運往了東區(qū)的兵工廠。至于他,因為懂得機(jī)械構(gòu)造,被“榮幸”地分配到了第三炮彈廠,負(fù)責(zé)車削引信。
“漢斯!動作快點!遲到一分鐘就要扣掉半張面包券!”
樓下傳來房東太太尖利的叫喊。
老漢斯系好那條沾滿油污的圍裙,抓起桌上那塊硬得像石頭的黑面包,塞進(jìn)兜里,推門而出。
街上全是人。
灰色的洪流。
男人們戴著鴨舌帽,女人們裹著頭巾,甚至還有不到車輪高的孩子。所有人都低著頭,行色匆匆,沒有人交談,只有無數(shù)雙皮靴踩在煤渣路面上的沙沙聲。
以前的海德公園不見了。那些百年的橡樹被砍光,變成了鍋爐里的燃料。原本綠草如茵的草坪上,蓋起了一排排簡易的工棚和高聳入云的煙囪。黑煙滾滾而出,遮蔽了天空,讓正午的太陽看起來像是一個發(fā)炎的紅腫傷口。
路邊貼著巨大的紅黑色海報。海報上,那個東方女人手持長劍,站在坦克頂端,下方是一行猙獰的標(biāo)語:
【工作就是自由,鋼鐵即是信仰】
老漢斯經(jīng)過海報時,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昨天,就在這個位置,一個抱怨工時太長的年輕人被巡邏的憲兵當(dāng)街拖走,說是送去“西伯利亞”挖礦——鬼知道那是哪里,反正去了的人沒一個回來的。
到了廠區(qū)門口,巨大的鐵門上方掛著那個令人膽寒的齒輪徽章。
“今天的指標(biāo)是多少?”老漢斯問旁邊的工友,一個原本是拉小提琴的落魄藝術(shù)家。
“一千二百個。”前小提琴手看著自已那雙布滿老繭和傷口的手,目光呆滯,“主管說了,前線需要炮彈。那位‘女皇’陛下準(zhǔn)備對北方的蠻族用兵,如果完不成指標(biāo),全組連坐,晚飯取消?!?/p>
“一千二?!”老漢斯倒吸一口涼氣,“上周還是八百!這根本不可能!機(jī)器會報廢的!”
“機(jī)器報廢了可以修。”工友轉(zhuǎn)過頭,那雙眼睛里是一片死灰,“人報廢了,外面還有大把的難民等著進(jìn)來換面包?!?/p>
就在這時,廠區(qū)的高音喇叭里傳來了一陣電流聲,緊接著是一個冰冷的女聲——那是伊麗莎白女王的聲音,但誰都知道,那是誰的意志。
“市民們,為了偉大的歐羅巴聯(lián)邦,為了抵御東方邪惡勢力的入侵,我們必須讓工業(yè)的血液沸騰起來。從今日起,所有工廠實行‘兩班倒’制度,取消周日休息。每生產(chǎn)一噸鋼鐵,我們就離天堂更近一步?!?/p>
天堂?
老漢斯看著車間里那吞吐著火舌的熔爐,看著那些在高溫下赤裸著上身、皮膚被熏得黝黑如鬼魅的工人。
這里分明是地獄。
“咣當(dāng)!”
車間大門打開。
一群身穿黑色風(fēng)衣、戴著防毒面具的人走了進(jìn)來。他們是“特別工業(yè)督察隊”,那個女人最忠誠的獵犬。
為首的一人手里拿著一根馬鞭,目光在工人們身上掃視,最后停在了一個正在偷偷擦汗的童工身上。
“你,停下來了?!倍讲旃俚穆曇敉高^面具,顯得沉悶而扭曲。
“我……我只是眼睛進(jìn)了灰……”孩子嚇得渾身發(fā)抖。
“機(jī)器沒有停,你為什么要停?”督察官走過去,并沒有揮鞭子,而是掏出了一個小本子,“工號7452,怠工三秒。根據(jù)《戰(zhàn)時勞動法》,扣除你全家三天的口糧。”
“不!求求您!我媽媽病了,她需要吃的!”孩子哭喊著跪下來抱住督察官的腿。
督察官一腳將孩子踢開,冷漠地看向周圍噤若寒蟬的工人們。
“看來你們還不明白?!?/p>
他指了指頭頂那些縱橫交錯的蒸汽管道。
“那位大人說了,歐羅巴不需要眼淚,只需要汗水和血水。如果你們流不出汗水,那就流血吧?!?/p>
老漢斯死死地握著手里的扳手,指甲嵌進(jìn)了肉里。他想沖上去,想把那個扳手砸在這個混蛋的腦袋上。但他不敢。他想起了家里的孫女,想起了那半張面包券。
他低下頭,重新打開了車床的開關(guān)。
滋——
刀頭切削黃銅的聲音響起,尖銳刺耳。
在這個被鋼鐵和黑煙籠罩的城市里,這是唯一的語言。
……
鐵玫瑰皇宮,頂層露臺。
沐瑤端著一杯紅茶,俯瞰著這座被她親手改造的城市。黑色的煙霧在腳下翻滾,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洋,吞沒了曾經(jīng)的輝煌與優(yōu)雅。
“咳咳……”
身后的伊麗莎白被煙味嗆得咳嗽了兩聲,手里拿著一份厚厚的文件。
“主人,這是本月的死亡報告?!币聋惿椎穆曇粲行╊澏?,“因為過度勞累和工廠事故,下城區(qū)已經(jīng)死了三千多人。還有……因為取消了周日禮拜,教會那邊反彈很大,幾位紅衣主教在廣場上絕食抗議。”
“絕食?”沐瑤轉(zhuǎn)過身,紅裙在黑色的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那就成全他們。把廣場封起來,不許任何人送水送飯。既然想去見上帝,我就幫他們省張船票?!?/p>
她接過那份死亡報告,看都沒看一眼,直接扔進(jìn)了旁邊的壁爐里。
火焰吞噬了紙張,也吞噬了那三千個名字。
“伊麗莎白,你覺得我殘忍嗎?”沐瑤問道。
伊麗莎白低下頭,不敢看那雙眼睛:“我……不敢?!?/p>
“你心里是這么想的?!便瀣幾叩綑跅U邊,伸出那只戴著手套的左手,虛抓了一把空中的黑煙,“可是你看,這座城市現(xiàn)在的工業(yè)產(chǎn)值,是過去的五十倍。以前你們造一門大炮需要三個月,現(xiàn)在只需要三天?!?/p>
“陳慶之在海州造船,他在拼了命地追趕我?!?/p>
沐瑤的眼神變得幽深,望向遙遠(yuǎn)的東方。
“如果我不把歐羅巴變成一臺不知疲倦的戰(zhàn)爭機(jī)器,如果我不把這幾億人的骨頭渣子都榨出來,怎么能逼出那個最強(qiáng)的他?”
“可是,民眾已經(jīng)到了極限……”伊麗莎白小聲說道,“昨天,西區(qū)發(fā)生了暴動,雖然很快被鎮(zhèn)壓了,但……”
“極限?”
沐瑤笑了。她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人類這種生物,最擅長的就是突破極限。只要給他們一點點恐懼,再給一點點仇恨,他們就能爆發(fā)出你想象不到的力量。”
她轉(zhuǎn)過身,從桌上拿起一支筆,在一張地圖上畫了一條紅線。
“傳令下去,啟動‘巴別塔’計劃?!?/p>
伊麗莎白猛地抬頭,臉色慘白:“現(xiàn)在?可是我們的鋼材儲備……”
“拆。”沐瑤吐出一個字,“把那些教堂的鐵柵欄,把貴族莊園的鐵門,把路燈,把雕像,統(tǒng)統(tǒng)拆了。我要在三個月內(nèi),看到那座塔的地基打好。”
“我要讓陳慶之知道,我在天上看著他。”
沐瑤將筆扔在桌上,筆尖扎穿了地圖上的倫底紐姆。
“至于那些死掉的工人……”她整理了一下裙擺,語氣淡漠得像是在談?wù)撎鞖?,“把尸體燒了,骨灰拌進(jìn)水泥里。他們不是想為國家做貢獻(xiàn)嗎?那就讓他們成為這座塔的一部分,永遠(yuǎn)屹立不倒?!?/p>
“這才是真正的——榮耀?!?/p>
……
夜幕下的凡爾賽宮——現(xiàn)在被改名為“第一工業(yè)指揮部”——燈火通明。
但這種光明并不屬于平民。
今晚,這里將舉行一場特殊的拍賣會。這也是歐羅巴舊貴族們最后的狂歡,或者說,最后的葬禮。
宴會廳內(nèi),巨大的水晶吊燈依舊璀璨,只是燈下的客人們早已沒了往日的從容。男人們穿著燕尾服,但領(lǐng)口松垮,眼神游離;女人們戴著珠寶,可那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眼角的惶恐。
他們是這個大陸曾經(jīng)的主人:公爵、侯爵、銀行家、大地主。
而現(xiàn)在,他們是一群待宰的肥豬。
“杜邦伯爵,聽說您的酒莊被征收了?”一位大腹便便的銀行家端著酒杯,壓低聲音問道。
“別提了。”杜邦伯爵苦著臉,手里的酒杯都在抖,“那個瘋女人……哦不,那位女皇陛下,說葡萄藤太占地方,下令全部鏟平,改種土豆和橡膠。那可是三百年的老藤啊!上帝啊,她竟然要在我的酒莊里養(yǎng)豬!”
“噓!小聲點!”銀行家嚇得左右張望,“要是被‘黑衣衛(wèi)’聽見,你全家都得去挖煤!”
就在這時,宴會廳的大門轟然洞開。
并沒有司儀通報。
只有整齊劃一的軍靴聲。兩列身穿黑色外骨骼裝甲的士兵跑步入場,手里的電磁步槍散發(fā)著幽藍(lán)的寒光。這種超越時代的武器,是沐瑤帶來的技術(shù)與歐羅巴工業(yè)結(jié)合的怪胎。
隨后,沐瑤走了進(jìn)來。
今晚她沒有穿那件標(biāo)志性的紅裙,而是一身黑色的軍禮服。金色的流蘇肩章,緊窄的腰封,腳下是一雙過膝的漆皮長靴。她的長發(fā)高高盤起,露出修長的脖頸,整個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黑刀,鋒利、冷艷、充滿壓迫感。
伊麗莎白跟在她身后,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捧著一個紅色的天鵝絨托盤。
全場死寂。
貴族們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雞,大氣都不敢出。
沐瑤徑直走到大廳中央的主席臺上,沒有坐下,而是單手撐著講臺,那只戴著手套的左手輕輕敲擊著木板。
“噠、噠、噠?!?/p>
每一聲都敲在眾人的心頭。
“各位晚上好。”沐瑤開口了,聲音不大,卻通過擴(kuò)音器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看你們的表情,似乎不太歡迎我?”
“不不不!女皇陛下萬歲!”
“能見到您是我們的榮幸!”
底下一片阿諛奉承之聲,雖然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行了,收起你們那套虛偽的把戲?!便瀣巺拹旱?fù)]了揮手,“今天叫你們來,不是為了聽廢話,也不是為了請你們吃飯。事實上,今晚沒有晚餐。”
貴族們面面相覷。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便瀣幾呦轮v臺,在那群瑟瑟發(fā)抖的貴族中間穿行,“你們在抱怨,抱怨我奪走了你們的土地,拆了你們的城堡,把你們的農(nóng)奴變成了工人。你們覺得我是個暴君,是個強(qiáng)盜。”
她停在一個穿著華麗長裙的貴婦面前,伸手挑起對方脖子上那串碩大的鉆石項鏈。
“真漂亮?!便瀣庂潎@道,“這顆鉆石,夠買五百噸無煙煤了吧?”
貴婦嚇得腿一軟,差點跪下:“陛……陛下喜歡,就送給陛下……”
“啪!”
沐瑤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將貴婦抽翻在地。
“送?你拿什么送?”沐瑤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冰冷,“這片大陸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塊礦石,每一滴水,都是屬于國家的。你居然敢拿我的東西送給我?”
全場嘩然,但沒人敢動。
沐瑤接過伊麗莎白手中的托盤,掀開紅布。
盤子里不是什么稀世珍寶,而是一塊黑乎乎的、摻雜了木屑和礦渣的合成面包。
“這就是我的工人們每天吃的東西?!便瀣幾テ鹉菈K面包,在手里掂了掂,“硬得能砸死人,苦得像膽汁。但就是靠著這東西,他們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為我造出了坦克,造出了飛機(jī)。”
“而你們呢?”
沐瑤猛地將面包砸向那個銀行家,正好砸在他的大肚腩上。
“你們在這里喝著紅酒,抱怨著葡萄藤被鏟了?抱怨著不能舉辦舞會了?”
“你們的脂肪,是對這個國家最大的侮辱?!?/p>
沐瑤走回臺上,拔出了腰間的“破曉”劍。劍身金光流轉(zhuǎn),映照著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現(xiàn)在,開始拍賣?!?/p>
“第一件拍品?!便瀣幹噶酥复箝T,“是這扇門的使用權(quán)?;蛘呤钦f,活下去的權(quán)利?!?/p>
“我不需要你們的錢,那種廢紙擦屁股都嫌硬。我要的是實物。黃金、白銀、古董、藝術(shù)品……或者是你們藏在地窖里的糧食、藏在海外的資產(chǎn)證明?!?/p>
“誰出的價高,誰就能走出這扇門,并且獲得一個‘榮譽(yù)公民’的稱號,保留十分之一的家產(chǎn)。”
“至于出價最低的最后十個人……”
沐瑤挽了一個劍花,劍尖指了指腳下的地板。
“將會被以‘叛國罪’處決,家產(chǎn)全部充公,家眷發(fā)配邊疆。”
轟!
人群炸鍋了。
這不是拍賣,這是赤裸裸的搶劫!這是逼著他們互相殘殺!
“我出五座金礦!”杜邦伯爵第一個跳起來,嘶吼道,“還有我在南方的三個莊園!全部捐給國家!”
“我出十噸黃金!這是我祖上三代的積蓄!”
“我有一支私人船隊!還有六個秘密倉庫的橡膠!”
曾經(jīng)優(yōu)雅的貴族們,此刻撕下了所有的面具。他們像瘋狗一樣互相撕咬,爭先恐后地把自已的家底抖落出來,只為了不成為那最后的十個人。
有人因為被別人壓了一頭而嚎啕大哭,有人試圖去抓扯競爭對手的頭發(fā)。
沐瑤站在臺上,冷漠地看著這一幕。
就像是在看一窩爭食的老鼠。
“伊麗莎白,記下來?!便瀣巶?cè)過頭,輕聲說道,“一個子兒都別漏掉。這些東西,足夠我們再造十個裝甲師了?!?/p>
“是……”伊麗莎白一邊記錄,一邊感到一陣惡寒。
太可怕了。
這個女人根本不需要動用武力去一家家搜刮。她只需要利用人性的恐懼和貪婪,就能讓這些守財奴自已把棺材本吐出來。
半小時后,拍賣結(jié)束。
十個面如死灰的倒霉蛋被衛(wèi)兵拖了出去,慘叫聲在走廊里回蕩,很快就被幾聲槍響終結(jié)。
剩下的人癱軟在椅子上,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他們活下來了,但也破產(chǎn)了。
“很好?!?/p>
沐瑤收劍入鞘,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既然各位這么愛國,那我就再送你們一份禮物?!?/p>
她拍了拍手。
大廳的側(cè)門打開,一群只有十歲左右的孩子走了進(jìn)來。他們穿著不合身的軍裝,眼神稚嫩卻狂熱,手里拿著比他們個頭還高的木槍。
這群孩子一進(jìn)來,貴族們就發(fā)出了驚呼。
“湯姆?!”
“杰克!你怎么在這?!”
那是他們的孩子。是這群貴族的繼承人。
“從今天起,‘鐵血少年團(tuán)’正式成立?!便瀣幾叩侥莻€叫湯姆的小男孩面前,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他們將被送往新建的軍事學(xué)院,接受最純粹的忠誠教育。十年后,他們會成為我手中最鋒利的劍?!?/p>
“不!!你不能帶走我的兒子!”一個伯爵夫人發(fā)瘋似的沖上來,卻被衛(wèi)兵一槍托砸暈。
“這是為了他們的未來?!便瀣幟嗣返念^,“在這個新世界里,貴族的頭銜一文不值。只有軍功,才能讓他們活得像個人樣?!?/p>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那群絕望的父母。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你們應(yīng)該感謝我。至少,我沒有讓他們像平民的孩子那樣去鉆煙囪,不是嗎?”
“散會?!?/p>
沐瑤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金碧輝煌的大廳。
“對了,明天把這地方拆了?!彼龑σ聋惿渍f,“水晶吊燈太浪費電了。改成兵工廠的宿舍,能住兩千個工人?!?/p>
伊麗莎白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凡爾賽宮。
那是舊時代的象征。
而今晚,它死了。
……
海州,造船廠。
這里和倫底紐姆一樣喧囂,但那聲音里沒有絕望,只有一種近乎悲壯的狂熱。
巨大的船塢里,焊花飛濺,如同白晝。數(shù)萬名工人赤裸著上身,在腳手架上攀爬,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螞蟻,正在啃食一塊巨大的鋼鐵骨架。
那是“復(fù)仇者”號。
陳慶之親自命名的第一艘國產(chǎn)航母。
雖然它的龍骨才剛剛鋪設(shè)完畢,雖然它的蒸汽輪機(jī)還在圖紙上修改了第十八版,但它已經(jīng)成為了整個炎黃共和國的心臟。
陳慶之站在高高的龍門吊上,海風(fēng)吹亂了他早已花白的頭發(fā)。
才三十歲出頭的他,看起來卻像個五十歲的老人。他的背有些佝僂,那是長期伏案工作留下的痕跡;他的手指粗糙且布滿傷痕,那是親自下車間打磨零件受的傷。
這三年,他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
每當(dāng)閉上眼,他就能看到沐瑤站在那架飛行器上,冷漠地看著他。那個眼神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靈魂,逼著他往前跑,不敢停歇一步。
“總司令,這是最新的情報?!?/p>
龐萬里爬上龍門吊,手里拿著一份絕密文件。他的腳步很輕,生怕打擾了陳慶之的沉思。
“念。”陳慶之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死死地盯著下方的龍骨。
“歐羅巴那邊……情況很糟?!饼嬋f里嘆了口氣,“沐瑤……不,那個女魔頭,簡直不是人。她在北海邊上建了一座‘通天塔’,據(jù)說是一座超級雷達(dá)站,也有人說是導(dǎo)彈發(fā)射井。為了建那個東西,她填平了三個海灣,累死了五萬多勞工?!?/p>
陳慶之的手指猛地抓緊了欄桿。
“還有……”龐萬里猶豫了一下,“她推行了‘絕育計劃’。所有劣質(zhì)基因攜帶者——包括殘疾人、智力低下者、甚至是近視超過八百度的人,都被強(qiáng)制絕育。她說……新世界不需要殘次品?!?/p>
“咔嚓?!?/p>
欄桿上的鐵皮被陳慶之硬生生地捏扁了。
“她在找死。”陳慶之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她在逼著全世界的人去殺她?!?/p>
“是啊?!饼嬋f里苦笑,“現(xiàn)在歐羅巴那邊,每天都有暴動,每天都有刺殺。但沒用。她太強(qiáng)了。那只左手……簡直就是神跡。聽說上個月,一顆炮彈直接打在她身上,被她單手給捏爆了?,F(xiàn)在那邊的老百姓,一邊恨她入骨,一邊又怕她如神。”
陳慶之閉上眼。
他能想象那個畫面。
那個曾經(jīng)連殺雞都不敢看的女孩,現(xiàn)在卻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用暴政和恐懼統(tǒng)治著半個地球。她把自已變成了一個徹底的怪物,一個完美的靶子。
“我們的船,還要多久?”陳慶之突然問道。
“按照現(xiàn)在的進(jìn)度,船體完工至少還要兩年?!饼嬋f里如實回答,“動力系統(tǒng)是個大問題。我們的冶金技術(shù)還是跟不上,高壓鍋爐的葉片總是斷裂。沐家?guī)ё叩哪桥夹g(shù)人員太關(guān)鍵了……”
“兩年……太久了?!?/p>
陳慶之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我等不了兩年。她也等不了兩年。”
“傳我的命令?!标悜c之從懷里掏出一塊懷表——那是當(dāng)年沐瑤送給他的定情信物,現(xiàn)在表蓋已經(jīng)磨損得看不清花紋了。
“啟動‘血祭’方案?!?/p>
龐萬里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睛:“總司令!那可是……”
“我知道?!标悜c之打斷了他,“那是用人命去填。取消所有的安全冗余,把鍋爐壓力加到極限。如果葉片斷了,就用人去修;如果爐子炸了,就換一批人上?!?/p>
“可是……”
“沒有可是!”陳慶之暴喝一聲,聲音在空曠的船塢上回蕩,“你在心疼人命?那你知不知道,她在歐羅巴每多待一天,就要多死多少人?我們晚去一天,這個世界就要多流多少血?”
他指著西方的夜空,那里星光黯淡。
“她在那座塔上等著我。她在那個地獄里等著我!”
“如果我不去殺她,她就會殺光所有人!龐萬里,你懂不懂?!”
陳慶之抓住龐萬里的領(lǐng)子,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是要去救她……救贖那個被困在魔王軀殼里的靈魂。哪怕是用幾萬人的命去鋪路,我也在所不惜!”
龐萬里看著眼前這個幾近瘋魔的男人。
他突然明白,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情,不是恨,而是愛。
因為愛,沐瑤把自已變成了魔鬼,去鞭笞這個世界。
因為愛,陳慶之把自已變成了暴君,去追趕那個魔鬼。
這就是一場只有兩個觀眾的悲劇,卻要讓全世界來買單。
“是!”龐萬里立正,敬禮。他的眼角也濕潤了,“我這就去安排。哪怕是把這把老骨頭填進(jìn)爐子里,我也要把您送到對岸去!”
龐萬里走了。
陳慶之重新轉(zhuǎn)過身,看著那艘巨大的鋼鐵戰(zhàn)艦。
突然,天空劃過一道流星。
陳慶之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光,卻只抓住了滿手的海風(fēng)。
“云娥……”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是一聲嘆息。
“再等等我。一定要等我?!?/p>
“等我把這把劍磨快了,我就去見你。到時候,你一定要穿上那件紅裙子?!?/p>
“我想看你跳最后一支舞?!?/p>
海風(fēng)嗚咽,像是在為這對注定要毀滅彼此的戀人,唱著最后的挽歌。
而在遙遠(yuǎn)的歐羅巴,在那座高聳入云的巴別塔頂端。
沐瑤正坐在一把由無數(shù)槍械熔鑄而成的王座上。她的左手散發(fā)著幽幽的藍(lán)光,正輕輕撫摸著膝蓋上的一只黑貓。
“阿嚏?!?/p>
她揉了揉鼻子,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傻瓜,又在罵我了吧?”
她抬起頭,看著東方那片漆黑的海域。
“快點來吧。我的耐心可是很差的?!?/p>
“這地獄太冷了。沒有你,我一個人……真的有點撐不住了呢。”
她閉上眼,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那只機(jī)械貓冰冷的金屬外殼上,瞬間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