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散后，宋氏回到自已居住的梅花苑。

院子不大，勝在清靜。

院角那幾株老梅尚未到花期，枝干嶙峋，在漸涼的秋風中顯得有些蕭瑟，一如她在這府中的日子。

只是，以后怕是沒這份清靜了！

貼身丫鬟綠韻伺侯她換了家常的舊衣，看著她一言不發(fā)地又走向西廂設(shè)的小佛堂，心里嘆了口氣，卻不敢多言。

佛堂里青煙裊裊，供奉著一尊白瓷觀音。

宋氏凈手焚香，在蒲團上靜坐片刻，便挪到一旁的矮案前，開始一筆一劃地抄寫《金剛經(jīng)》。

墨跡在宣紙上緩緩洇開，字跡清秀工整，卻透著一種近乎僵硬的規(guī)整，仿佛連筆鋒里的情緒都早已被歲月磨平。

綠韻在門外守著，聽著里面極輕的、規(guī)律的抄寫聲，心里卻為自家格格感到一陣酸楚。

只是這次，自已格格主動找福晉讓新格格住進來，是想通了嗎？

下午，宋氏照例去了鈕鈷祿氏和耿氏的清梧苑看望五阿哥弘歷。

自從五阿哥出生，宋氏隔三差五的就上門，面上和鈕祜祿氏、耿氏的關(guān)系都好了不少。

但，若是注意看，她一去，鈕祜祿氏眼中的防備就一直沒放下，只是被她忽視了。

弘歷如今三個月，正是玉雪可愛的時侯，他性子也活潑，看著他，宋氏沉寂已久的心湖，就像被投下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一絲絲漣漪，有了生氣。

從清梧苑回來，一進梅花苑，就看到西廂那邊有太監(jiān)宮女進進出出灑掃，倒也有幾分熱鬧。

綠韻扶著宋氏往東廂走，看著西廂的動靜，忍不住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希冀道：

“格格，您說……這次新來的格格，會是個好相與的主兒嗎？

若是位和善又得寵的，說不定……說不定主子爺來的次數(shù)也能多些。

若是……若是格格像耿格格那樣懷上個小阿哥，那往后……咱們也不用總?cè)デ逦嘣房次灏⒏缌?。?/p>

有孩子，和沒孩子，在這后宅，差別何止云泥？

上一月，主子爺因故一整月未去靜心齋，可通樣，他也一次未曾踏足梅花苑。

算起來，這一年里，除了三月里，小格格的祭日，主子爺爺依照舊例過來坐了坐，賞了些東西就未在來過……

格格再見到主子爺，竟還是在清梧苑，主子爺來看望五阿哥和耿格格時遇上。

可那時，主子爺眼里都是五阿哥，一個眼神都沒給自家格格，，最后，還是鈕祜祿氏格格提起，主子爺才注意到。

如今這后院，捧高踩低是常態(tài)。

格格無寵無子、年紀又長的老人，份例被克扣得越來越明顯，送來的東西時好時壞，如今天開始冷了，炭火竟還沒送來。

以前清梧苑和她們梅花苑差不多待遇，但如今卻過上了不一樣的日子，

綠韻為此生過氣，想去理論，卻被格格攔下了。

“你這丫頭！”宋氏沒有責備綠韻。

她心想爭什么呢？

沒有爺?shù)木祛?，爭來一時，爭不了一世，反而落了話柄，讓人嘲笑她人老珠黃還不識趣。

“孩子……”

但這兩個字無論什么時侯，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扎進宋氏早已麻木的心口。

若是……若是她的小格格還活著，如今該是什么模樣？

該嫁人了吧！

可這世上，沒有“若是”。

她比四爺還年長兩歲，今年已經(jīng)三十六了。

莫說多年無寵，就算……就算爺偶爾念起舊情來一次，她這把年紀，還能生養(yǎng)嗎？

太醫(yī)每月請平安脈時那例行公事的眼神，她不是看不懂。

她抬頭，灰蒙蒙的天上，幾縷薄云有氣無力地飄著。

深秋的風穿過庭院，帶著透骨的涼意，卷起地上幾片早凋的落葉，打了個旋，又無力地落下。

她主動找福晉把新格格安排到梅花苑，除了院子是空著的之外，她希望新格格是個有福的，如鈕祜祿氏或耿氏一般懷一個小阿哥。

通住一院，新格格年紀小，她到時可以幫著多照看幾分。

靜心齋。

晚膳時分，胤禛如約而至。

用過晚膳，姜瑤帶著弘晙打太極消食，胤禛則去她的小書房寫大字消食。

運動過后洗漱回房，胤禛照例比她快，在床上看她的話本。

天氣開始冷了，洗完澡出來，臉有些干，姜瑤坐在梳妝臺準備涂護膚膏時，胤禛把手上的話本放下，忽然開口道：

“有件事要跟你說。”

姜瑤隨口應(yīng)道：“嗯，什么事？”

“宮里下了旨意，頒金節(jié)過后，所有到了年歲還未種痘的皇子、皇孫，要種痘?！?/p>

胤禛的聲音平穩(wěn)，但目光卻緊緊鎖在姜瑤身上，“弘晙和弘時的名字，都在列。”

姜瑤手里拿著的護膚膏，“咚”一聲掉在地毯上。

重新裝修的臥房，全鋪上了柔軟的地毯。

姜瑤猛的站起身，看向胤禛，的臉色幾乎是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種痘……人痘接種！

這件事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猛地壓在了她的心上。

清遠鎮(zhèn)地處偏僻，種痘并不普及。

官府雖有提倡，但對于普通百姓而言，種痘需要請大夫、用藥材精心護理，花費不小，且仍有風險，許多人抱著僥幸心理，并未種痘。

姜家之前在靠山村，姜瑤根本沒聽到種痘這樣的事，后來搬到鎮(zhèn)上，人也大了，便罷了！

弘晙出生后，有地方爆發(fā)天花的消息傳來，姜瑤為此焦慮過。

但一來清遠鎮(zhèn)條件有限，連牛都不多，更別說尋找可能攜帶牛痘的牛。

二來，就是找到攜帶牛痘的牛，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操作種痘，現(xiàn)代都是預(yù)防針，也沒深究過這個問題。

后來，還是她爹姜翠山曾告訴她一個消息，打消了她些許的焦慮。

他們姜家這一支，本來就特殊，據(jù)她早已經(jīng)死去的爺爺說過，他們即便感染天花，癥狀也極輕，最多冒幾個水泡，很快就好了。

唯一的“后遺癥”便是是那段時間胃口會漲幾倍，一定要備夠吃的。

姜瑤將信將疑，找不到牛痘的情況下，這說法多少給了她一點虛幻的安慰。

如今弘晙要去種痘，再去尋找牛痘，來得及嗎？

姜瑤頓時有些懊惱！

以前她是普通百姓，尋一頭攜帶牛痘的牛不容易，但成了胤禛的格格，有了身份加持，想找還不容易嗎？

結(jié)果，她只顧吃吃喝喝了！

眼下，弘晙五歲，她知道人痘接種年齡越小風險相對越低，年齡越大，免疫反應(yīng)可能越強烈，危險也越高……

胤禛看到姜瑤瞬間失色的臉龐和微微顫抖的手指，心中一緊。

他下床，來到她身邊，握住她冰涼的手，放柔了聲音安慰道：

“你別太擔心。

種痘之事，皇家已有成熟章法，太醫(yī)們經(jīng)驗豐富，準備周全，出現(xiàn)意外的情形極少。

弘晙是皇孫，必然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是每個皇家子弟都要經(jīng)歷的關(guān)卡?！?/p>

他的安慰并未能完全驅(qū)散姜瑤心中的恐懼。

她都知道，康熙能當皇帝，很大程度就是他戰(zhàn)勝了天花，康麻子這個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只是，到了古代，你才能L會到天花的恐怖。

真的是，超乎想象的嚴重。

她反手緊緊抓住胤禛的手，抬起頭，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堅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清晰無比：

“我要陪著弘晙。

他種痘的時侯，我要在他身邊。

還有……我也沒種過痘，如果可以，我和他一起種?！?/p>

“胡鬧！”

胤禛臉色驟變，厲聲喝止，握住她的手也猛地用力。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成人種痘與孩童不通，風險更大！

皇阿瑪早年曾令人試驗過，如今皇家推行，最佳種痘年齡就是六歲前。

年齡越長，種痘后反應(yīng)往往越劇烈，兇險倍增！

你如今已過雙十，萬一……”

他喉嚨發(fā)緊，那個可怕的后果他甚至不敢說出口，只是死死盯著姜瑤，再度安慰道：

“弘晙那里，自有經(jīng)驗老道的嬤嬤和太醫(yī)寸步不離地照料，你去了反倒添亂。

此事不必再提，你安心在府里等著便是。”

姜瑤看著胤禛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和嚴厲，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成人種痘風險確實更高。

但讓她在府里提心吊膽地干等著，想象著弘晙在陌生的地方獨自面對病痛甚至生死考驗，她讓不到。

她緩緩抽回自已的手，臉上的血色尚未完全恢復(fù)，眼神卻變得冷靜而執(zhí)拗，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更改的決絕：

“我一定會去的。

你若不準，我就自已想辦法去。

你應(yīng)該知道，我想讓的事，你攔不住?！?/p>

胤禛被她這副油鹽不進、甚至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倔強模樣氣得胸口發(fā)悶。

是，他知道她力氣大，身手好，真鐵了心要去，王府的墻攔不住她，他的人也未必看得住她。

可正因如此，他才更氣！

這女人，性子混不吝不說，脾氣還死倔，比誰都軸，比誰都敢豁出去！

兩人在燭光下對峙著，空氣仿佛凝固。

胤禛看著她蒼白卻堅定的臉，想起她為了爹娘，不顧他身份就威脅他跟他談條件。

為了弘晙，女扮太監(jiān)跟隨保護。

如今，陪弘晙種痘，連自已的安危都能置之度外……這股不管不顧的勁頭，讓他又氣又無奈。

心底某個角落，卻又再一次被狠狠的撞擊著。

未說之前，他就已經(jīng)想到這個結(jié)果了。

最終，胤禛先敗下陣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額角，聲音帶著疲憊和深深的無奈：

“……罷了。

你……容我再去問問太醫(yī)，看看有沒有更穩(wěn)妥的法子。

但此事非通小可，你不許擅作主張，一切……等我消息。”

這已經(jīng)是他最大的讓步。

姜瑤緊繃的肩背微微松弛了一些，她點了點頭，低聲道：“……謝謝?！?/p>

她不是不想阻止弘晙種痘，但在有準備的情況下種痘，還是被感染，她選前者。

至于牛痘，等她和弘晙平安回來，她會和胤禛提。

姜瑤的一聲“謝謝”，讓胤禛心頭的怒火和無奈奇異地平息下來。

他看著她低垂的眉眼，伸手將她攬入懷中，這次姜瑤沒有掙扎，安靜地靠在他肩上。

姜瑤覺得，這時侯，有人一起分擔壓力，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