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風(fēng)陵主動說起了過去的事情。
“考上童生那年,我才十一歲。你們祖父高興壞了,拍著我的肩膀說‘哈哈哈哈哈,我兒真有出息!’,那笑聲,整個村的人都聽得見。”
棠云麒聽到這,忍不住接話:“爹比二弟厲害,二弟十六歲才考上童生呢?!?/p>
棠云麟:“……”
他那是因為東躲西藏,沒敢提前考好么!
棠風(fēng)陵心頭的那點沉痛,被兒子一打岔,減輕了不少。
他嘆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變得平靜些:“可他那歡喜勁兒還沒過呢,人就倒下了,再沒起來。后來,就剩你們祖母和我相依為命了?!?/p>
一句話,讓棠家?guī)讉€孩子都沉默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父親的過往。
棠風(fēng)陵繼續(xù)說了下去:“你們祖母身子骨本來就弱,為了我真是榨干了最后一點力氣?!?/p>
“白天給人縫補漿洗,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攢,夜里就著豆大的油燈紡線,手指頭磨得都是血口子。節(jié)衣縮食,就為了……為了供我去青州府學(xué)念書,好考那秀才。”
“可是在府城,一個大小伙子,就算啃最硬的雜糧餅子,睡最破的大通鋪,一年下來,沒個十五六兩銀子也打不住。筆墨紙硯金貴得嚇人,寫篇文章的紙錢,夠買半斗糙米了?!?/p>
“好不容易,省吃儉用,我十四歲那年考上了秀才。我以為總算能讓她喘口氣,過兩天好日子了?!?/p>
說到這,他猛地吸了口氣,眼圈紅了。
“可老天爺不開眼,不給人活路?!?/p>
“喜報才到?jīng)]幾天,你們祖母就跟著去了……”
棠家?guī)讉€孩子也跟著紅了眼眶。
原來,父親當年過得那么辛苦。
晏逐星攥緊了拳頭。
這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方青鸞沒說話,只是無聲地握緊了他的手。
棠風(fēng)陵側(cè)頭對她扯出一個有點發(fā)苦的笑,他聲音啞啞的。
“就那么幾年功夫,爹娘都沒了,就剩我一個?!?/p>
“村里的老叔伯們看不過眼,祠堂里商量了又商量。拿出了族里最后壓箱底的三兩碎銀子。”
“老族長挨家挨戶去敲門,好話說盡,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才湊夠了五兩銀子。就指望著我能去府城考那科試,搏個鄉(xiāng)試的資格,考上舉人,給村里爭口氣。”
“五兩銀子啊……”他語氣沉重。
“聽著是不多,可那是全村勒緊了褲腰帶,從牙縫里摳出來的?!?/p>
“光是去請城里請人作保畫押,一人就得塞二百文。剩下的銀子還得管我往返府城近十天的腳程,就算住最便宜的大車店,啃最硬的干糧,那也還有考場里頭那些小鬼難纏需要打點,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p>
“結(jié)果我第一次考科試,就失敗了。”棠風(fēng)陵苦笑一聲,帶著濃濃的嘲弄,“那五兩銀子就這樣白白打了水漂?!?/p>
“我不甘心。那時候才十五歲,總覺得還有機會。族里長輩看我那樣,心疼又無奈。老族長蹲在祠堂門檻上抽了一宿旱煙,第二天紅著眼睛,又厚著臉皮去求了幾家日子稍寬裕的,好說歹說,才又借來了三兩銀子,囑咐我一定要好好考。考個舉人回來,報答村里人。”
“可老天爺像是專跟我作對!”他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懣。
“三年后,我揣著那借來的三兩銀子,省了又省,再去考科試。還是鎩羽而歸,連鄉(xiāng)試的資格都沒拿到?!?/p>
他閉上了眼睛。
說不下去了。
村里本就不富裕,為了他兩次折騰,前前后后八兩銀子沒了蹤影。
大家伙看他的眼神,也就從期待變成了失望,甚至還有點埋怨。
誰家日子都不好過,憑啥為了他個沒指望的功名,把家底都掏空?
族老們把他叫去祠堂,話都說透了。
讓他認命吧。
村里實在供不起了。
讓他去當個教書先生,安安穩(wěn)穩(wěn)的,每月也能掙幾百文錢,這樣可以早點把大家伙的錢給還上。
他能說什么呢,他只能答應(yīng)了。
他心里憋屈得要死。
明明他的文章不差,怎么就過不了?
他總覺得這里面有貓膩,可他一無權(quán)二無勢,只是個窮秀才,能上哪兒說理,能找誰告狀?
他連給衙門師爺遞狀子的潤筆錢都拿不出來。
“后來呢?”晏逐星忍不住開口詢問。
爹爹不是說考了三回么,這才第二回。
棠風(fēng)陵自嘲一笑:“那會兒真是萬念俱灰。覺得活著都沒意思了,白糟蹋了爹娘的苦心,白費了族人那沉甸甸的八兩血汗錢。有天晚上,渾渾噩噩走到河邊……”
他頓了頓,眼神復(fù)雜地看向方青鸞。
“是你們阿娘?!彼曇羧岷拖聛恚八翘煺脧纳缴洗颢C回來晚了,在河邊洗臉,瞧見我失魂落魄地往水深的地方走。二話不說,一個猛子扎下去就把我撈上來了?!?/p>
“她對著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p>
“棠風(fēng)陵!你個書呆子,尋死覓活給誰看?你對得起你爹娘,對得起村里老少給你湊的八兩銀子嗎?”
方青鸞聽到這兒,哼了一聲,接口道:“可不是!那時候我獵到一張完好的狐皮,送去鎮(zhèn)上給貨商,頂了天也就賣二兩銀子。你這條命,值好幾張狐皮呢。”
她的語氣雖是嗔怪,但卻帶著后怕和不易察覺的心疼。
棠風(fēng)陵也不惱,反而笑了:“是是是,夫人罵得對,我的命是好幾張好皮子換回來的?!?/p>
他看向幾個孩子,繼續(xù)道:“你們阿娘不是咱村的人,是跟著她祖父祖母逃荒過來的獵戶,落了戶。她家中長輩前兩年也走了,就剩她一個。她性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比男人還能吃苦?!?/p>
“她救了我之后,我便對她上了心。只可惜,我家境貧寒,還背了債,不敢同她表明心意,打算等還了債,她若還未嫁人,我就去提親。”
棠家的孩子都是第一次聽到爹娘相愛的往事,都好奇不已,但又不好意思追問,只能用眼神催促父親繼續(xù)說下去。
“是么,那那個富商的女兒怎么說?”方青鸞幽幽地瞥了夫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