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孫峻的使者從東關(guān)返回建業(yè)，使者入府回稟時、孫峻居然讓馬茂在場。

　　馬茂從一開始就不齒孫峻的為人，只是為了接觸到吳國高層消息、才權(quán)宜與之結(jié)交。馬茂起初是想立了功便返回魏國，所以在東吳的交游只是虛與委蛇，孫峻的人品如何與己何干？

　　但沒想到逗留東吳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年之后又一年！

　　孫峻因此竟對馬茂愈發(fā)看重，大概是覺得馬茂給他出的主意、還挺好用！

　　譬如上次，大虎公主教梭孫峻，讓他在覲見時說王夫人（太子生母）不賢、對陛下有怨恨。

　　馬茂就勸阻了孫峻。讓孫峻告訴大虎，他雖是宗室、亦是外臣；外臣貿(mào)然評論后宮，若是陛下問起從何得知后宮之事，孫峻不能欺君、豈不是要把公主供出去？后來大虎果然沒再勉強孫峻。

　　這次孫峻與諸葛恪之間遣使密議，馬茂也一起見了使者，但他全程旁聽，未做置評。

　　大將軍諸葛恪的主張，總體是等待時機。此時的時機不好，一是水位，二是揚州那邊有所準備。諸葛恪想把軍隊陸續(xù)從東關(guān)回撤；在靜待季節(jié)變化的同時，麻痹揚州的王飛梟。

　　所以馬茂的判斷，諸葛恪、丁奉等大將亦有進攻魏國的意愿！

　　談論軍機大事時，孫峻在堂上。隨后他又帶著馬茂，到了一處夾道的角落。孫峻探頭左右觀察了一番，這才小聲問馬茂：“樂德以為，潘夫人母子要得寵了嗎？”

　　平素看孫峻、只覺他是個嚴厲暴戾之人，但偶爾見他的小動作，馬茂又感覺有一種小人長戚戚的感覺。或因馬茂從來不喜此人，難免有偏見。

　　馬茂假裝糊涂道：“潘夫人與三皇子，似乎一直都很得陛下寵愛。”

　　果然孫峻道：“唉，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有時候說話費勁，可能就是其中有人像馬茂這樣、故意裝作糊涂。

　　孫峻道：“我看中書令（孫弘）也有結(jié)交潘夫人之意?！?br>
　　馬茂這才附和道：“將軍一提醒，仆想起了，前兩日在宮中覲見時、中書令對潘夫人確有討好?！?br>
　　孫峻埋頭踱了兩步，忽然轉(zhuǎn)頭盯著馬茂的臉。馬茂心里一慌，但臉上仍故作鎮(zhèn)定，沒有絲毫反應。

　　先前還腹誹孫峻是小人長戚戚，馬茂其實也無法坦蕩蕩。

　　孫峻道：“潘夫人倒是對樂德的評價很高?！?br>
　　馬茂彎腰道：“全因仆為潘夫人說過好話，但那件事仆只是秉公直言，并無結(jié)交攀附之意?！?br>
　　孫峻擺手道：“樂德不用緊張，此事不是壞事。”

　　馬茂道：“仆沒有緊張?！?br>
　　孫峻的眉間距很小、看起來很嚴厲，這時笑了一下，笑起來亦顯怪異。

　　中書令孫弘是會稽人士，吳國皇室是吳郡人，所以孫弘與皇室之間血緣應該離得比較遠；而孫峻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宗室，他的曾祖就是孫堅的親弟弟。

　　因此兩人都姓孫、關(guān)系卻并不是那么好。最主要的問題，是中書令孫弘與大將軍諸葛恪有隙，兩人不和、并非一年兩年了！

　　孫峻與諸葛恪卻勾搭在了一起，故與孫弘之間的關(guān)系比較冷淡，來往也不多。

　　就在這時，孫峻用極低的聲音道：“太子與魯王相爭，不會叫三皇子漁翁得利罷？”

　　“這……”馬茂在心里權(quán)衡著。

　　剛才孫峻說馬茂緊張，那句不經(jīng)意的話、再次浮現(xiàn)在馬茂的腦海里。他知道了不少孫峻的密事，如果一味地想置身事外，可能反而會引起孫峻的警覺！

　　馬茂便靠近了沉聲道：“大士族以正臣自居，大多都支持太子。原先朝廷的情勢，其實有隱患?！?br>
　　孫峻聽到這里，埋頭琢磨著什么。

　　馬茂又主動小聲道：“魯王的人，自以為有取代太子的希望。一切是否都是假象，而掌握乾坤的人仍是陛下？”

　　孫峻頓時神情復雜地看了一眼馬茂，既有欣賞、也有對他的滿意。

　　孫峻來回踱著步子，走動的頻率也加快了，他突然有站定在原地，低聲道：“那我們豈不是站錯了地方？”

　　馬茂卻道：“或許正好是站對了。真正有實力有威脅的人，很難去站魯王。太子將來可以名正言順地入繼大統(tǒng)，安心支持太子不好嗎？”

　　他稍作停頓，接著小聲道，“便說大將軍（諸葛?。?，各大家族都不怎么待見他，有人說他品行敗壞剛愎自用（陸遜），有人說他為人馬虎大意?？墒谴髮④姇ブС拄斖鯁?？不還是要去討好其他士族?！?br>
　　孫峻用手指指著馬茂，上下?lián)u動了幾次，咬牙切齒的樣子，話語卻是：“樂德真乃國士也！”

　　馬茂愣了一下，只好說道：“將軍言重了，仆不敢當。”

　　孫峻低聲感慨道：“圣心似淵，深不可測阿。”

　　兩人密議過后，馬茂終于好生生地走出了孫峻府邸，上了馬車離開。

　　族子馬慶剛從車尾上來，馬茂便提醒了一聲：“一會回府便閉門謝客，我有事要辦?！?br>
　　馬慶用力點頭回應，神情亦是緊張了起來，且隱約有懼意。族子已變得與馬茂一樣敏感。

　　這些年馬茂在吳國高層活動，竟然歷練出了不俗的見識能耐，長進了不少！人的才能，有時候確實跟境遇、見的世面關(guān)系很大阿。

　　馬茂的出身，連寒門都算不上，畢竟祖上明確是大族、落魄了才能叫寒門；而馬茂家就是庶民身份，頂多算地方小豪強。他在魏國也沒什么根基，何況已經(jīng)離鄉(xiāng)多年。

　　不過他從小就能讀書識字、天資不錯，從名字就能看出來。他名茂、字樂德，出處就是《詩經(jīng)》里的一句話：樂只君子，德音是茂。

　　以他的出身，進入不了魏國士族圈子。若非接受了王彥云的任務，他這輩子無論多有才能，縣令也就到頭了。

　　但是如果有得選，馬茂仍然覺得、還不如在魏國做縣令！現(xiàn)在吳國攀附上的各種權(quán)貴，其實都沒有用，只有回到魏國，處境才能真正踏實下來！

　　此時馬茂覺得有必要冒險，再次向魏國傳遞出密報！因為最近吳國的消息很重要，而且馬茂擔心長期沒消息，怕是魏國的人都把他給忘了！

　　現(xiàn)在負責接受馬茂消息的，乃廬江郡守勞鯤；而勞鯤是王家的人，消息應該會傳遞到揚州都督王飛梟那里。

　　只不過馬茂想保持聯(lián)系的人，其實是在洛陽的衛(wèi)將軍秦亮。

　　當初要不是秦亮勸阻都督王彥云，馬茂或許已經(jīng)發(fā)起了莿殺或兵変！最近幾年馬茂回想經(jīng)歷，愈發(fā)覺得秦亮的看法很對，如果在建業(yè)起事、根本不可能成功，尤其是對付孫權(quán)那種人。

　　馬茂在鐘離縣做縣令時、屬于王彥云的屬下，只能聽從王彥云的安排。但王家大族并不會重視馬茂這種人，成不成功派過來試試而已。唯有秦亮才真正欣賞、看重馬茂，而且秦亮許諾過，等馬茂立了功回去，會重用他、給他封官加爵！

　　提著腦袋在東吳熬了那么多年，馬茂能不能得到回報、會不會白干一場，只能靠秦亮兌現(xiàn)承諾了。

　　馬茂還是相信秦亮的，這種信任、就像是溺水的人手中僅剩的那根稻草！彼此間從未見過面，但秦亮在保護他、他能從各種細節(jié)部署感覺得出來。

　　馬茂一邊在心里盤算著，一邊開始寫起了蠅頭小字。

　　內(nèi)容有東吳高層的變動、各方大臣的主張，還有他自己通過各種跡象，對吳國國策的判斷。

　　另外東吳仿造了攻城投石機，經(jīng)過多次改善，構(gòu)造可能與大魏的投石機不太一樣，但作用相差不大。大將軍諸葛恪曾上書，很明確地闡述了投石機的好處，相比以前的人力投石機，威力大、節(jié)省人力，最重要的是擊發(fā)的遠近很穩(wěn)定。

　　諸多因素表明，吳軍主動對魏國發(fā)起進攻的可能不小，就等一個恰當?shù)臋C會！

　　馬茂在文中反復強調(diào)，讓大魏朝廷絕不能掉以輕心。

　　他把字寫得很小，還剩了一些空白，于是后半段又寫了東吳太子、魯王、三皇子之間的事，聲稱現(xiàn)在自己也牽連其中，處境很危險。馬茂的意思，便是想盡早回到魏國！

　　準備妥當，馬茂便帶著族子，兩人悄悄出城、依舊前往距離不遠的石頭城。

　　皇宮與官府都在建業(yè)城，舊城石頭城現(xiàn)在就像一個大市集，熙熙攘攘大多都是商人，山越人、魏國人、蜀國人都有。馬茂先觀察到，原先那處做絲織品買賣的據(jù)點還在。

　　但他沒有立刻前去，而是在遠近幾家鋪子逛了一圈詢問價錢，然后才戴上斗笠小心翼翼地靠近據(jù)點。

　　此地離大江不遠了，忽然傳來了“叮當”的銅鈴敲擊聲，正是江面上傳來的。馬茂不禁轉(zhuǎn)頭面朝大江，翹首觀望了一會。

　　他思念的、或許是大魏國，也可能是故土，但興許都不是！

　　比如吳國很多士族百姓，都是南遷來的北方人，同樣是離開了故土，但是他們可以在吳國安家立業(yè)。而馬茂的心不在這里，因此才無法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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