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辦事利落,早已探明了墓穴所在。
三人沿著落霞山南麓一條幾近被荒草淹沒的小徑向上,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在一片背陰的坡地上找到了目標。
那確實是一座墳。
但與其說是墳,不如說是一個略微隆起的土包,若不是頂端立著一塊粗糲的石碑,幾乎要與周圍瘋長的荒草灌木融為一體。
墳塋周遭,野草足有三丈高,枯黃與新綠交織,在風中蕭瑟搖曳,透著一股長久無人打理的凄涼。
楊陽腳步猛地頓住,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那座荒蕪的墳塋,臉上血色瞬間褪去。
“這……這里就是師妹的墓?”
他聲音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他記得清清楚楚……
師妹林靈兒乃是教主林嘯天最為疼愛的小女兒。
天真爛漫,在教中備受寵愛。
即便不幸夭亡,以師父對她的疼愛,怎會讓她葬在如此荒僻之地,甚至連墳冢都如此簡陋,荒草叢生,無人祭掃?
可那石碑上,盡管蒙著一層青苔和污跡,仍能清晰辨認出深刻鑿刻的三個字——林靈兒。
沒錯,就是這里。
葉修的目光在那荒墳與楊陽慘白的臉上掃過,語氣平淡無波:“想知道是不是她的墓很簡單,挖開墓就知道了?!?/p>
“挖……挖開?”
楊陽的臉色再一次劇變,猛地看向葉修,眼中滿是驚駭與抗拒,“少主,這……這不好吧?入土為安,驚擾死者,乃是大忌!”
葉修聞言,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楊陽掙扎的內(nèi)心。
“你其實……”
“已經(jīng)懷疑這個墓的真實性了吧?”
“既然如此,猶豫不決只會讓真相永遠埋在地下,不如挖一挖,求個明白?”
楊陽的臉色瞬間變幻不定,嘴唇緊抿,葉修的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他心底最深處的疑慮。
是啊,這墓太不尋常了,與師妹生前的受寵程度天差地別。
葉修卻不再看他,直接對一旁的王允吩咐道:“去拿鋤頭?!?/p>
王允正為這荒涼景象和“挖墳”的指令發(fā)懵,聞言下意識道:“少主,咱們馬車上……沒帶鋤頭?。俊?/p>
“我拿了。”葉修語氣篤定,“放在馬車底板下的暗格里?!?/p>
王允將信將疑,但還是快步跑回停在山腳下的馬車旁,按照葉修的指示摸索,果然在底板下一個隱蔽的暗格中。
然后。
摸到了一把沉甸甸的短柄鋤頭。
他拿著鋤頭跑回來,臉上還帶著幾分錯愕。
葉修朝楊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丟給他?!?/p>
王允依言,將鋤頭拋了過去。
楊陽下意識接住,冰冷的鋤頭入手,讓他手臂微微一沉。
他低頭看著這把掘土的工具,又抬頭望向那座孤零零的荒墳,臉上掙扎之色更濃,握著鋤頭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
葉修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嗎?”
“不想知道誰是真兇?”
“不想還自己一個清白,也不想讓你師妹……死得明白?”
楊陽猛地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腦海中閃過小師妹天真爛漫的笑顏,閃過自己被逐出師門、打入血屠營時眾人的唾棄與鄙夷,閃過這兩年無數(shù)個被仇恨與冤屈啃噬的夜晚……
他驟然睜眼,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決絕取代,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那個字:“想!”
“那就親自鋤開?!比~修指著墳?zāi)梗f道。
楊陽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彷徨和恐懼都壓入肺腑。
緊接著。
他不再猶豫,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向那座荒墳,隨之在墳前站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刻著“林靈兒”名字的石碑,然后猛地舉起鋤頭,朝著墳塋堅韌的土包,狠狠鋤了下去!
沉重的鋤頭嵌入泥土,發(fā)出悶響,翻起一塊塊潮濕的、帶著草根的土塊。
塵土飛揚,草屑紛飛。
王允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葉修則靜靜站在一旁,目光深邃地望著楊陽不斷揮鋤的背影,以及那漸漸被刨開的墳冢,仿佛在等待著什么破土而出。
不多時。
在楊陽近乎發(fā)泄般的挖掘下,墳?zāi)贡煌陂_了,一口薄皮棺材的輪廓逐漸顯露出來。
那棺材木質(zhì)粗糙,已經(jīng)有些腐朽,透著一股潮濕霉爛的氣味。
楊陽的動作停了下來,鋤頭拄在地上,胸口因劇烈的運動和翻涌的心緒而起伏不定。
他盯著那口棺材,眼神復(fù)雜,既有揭開真相的迫切,又有面對未知的恐懼。
“繼續(xù)?!比~修的聲音平靜地傳來,“把棺材掀開?!?/p>
楊陽握著鋤頭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愈發(fā)蒼白。
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一咬牙,將鋤頭鋒利的刃口插入棺材蓋的縫隙中,用力一撬!
“嘎吱——嘭!”
腐朽的棺釘和木頭不堪重負,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棺材蓋被猛地撬開,翻落在一旁。
楊陽迫不及待地探頭望去——
下一秒,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中般僵在原地!
棺材里是……
空的!
除了幾塊隨著泥土掉落的碎石和幾根枯草,空空如也!
莫說尸骨,連一片衣角都沒有!
“怎么……怎么會是空的?!”
楊陽失聲驚呼,聲音里充滿了震驚與茫然,“師妹的尸體呢?!”
葉修踱步上前,瞥了一眼那空蕩蕩的棺材內(nèi)部,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但很快便了然于心,仿佛這個結(jié)果也在某種可能性之中。
他側(cè)頭看向失魂落魄的楊陽,淡淡問道:“現(xiàn)在,知道答案了嗎?”
楊陽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狂喜與更深的困惑。
“少主,您的意思是,師妹她……可能沒死?!”
“從目前來看,棺材是空的,至少說明埋下去的時候,里面可能就沒有人,或者,有人后來移走了尸體?!?/p>
葉修語氣冷靜地分析道,“但想確定她是生是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恐怕得去截教總壇親眼看看,親口問問了。”
“去截教總壇?”
楊陽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慌亂,“不行!我現(xiàn)在是戴罪之身,是殺害師妹的兇手,一旦被發(fā)現(xiàn)……”
“誰說要讓你以‘楊陽’的身份回去了?”
葉修打斷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會給你易容,我和王允兩人都恢復(fù)本來容貌,你以新的身份,隨我正大光明地上山,拜會一下你那位師父,截教教主林嘯天!”
楊陽聞言,臉上掙扎之色更濃,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吭聲。
重返那個承載了他無數(shù)記憶,卻又將他無情拋棄的地方,需要莫大的勇氣。
葉修看著他,問道:“怎么,不想知道真相了嗎?不想知道是誰陷害你,不想知道你師妹究竟是生是死,如今又在何方?”
楊陽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
“我想……可是,少主,如果真相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甚至更……不堪呢?”
他害怕查明真相后,發(fā)現(xiàn)是自己更加無法承受的現(xiàn)實。
葉修聞言,卻輕笑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不是更好?”
“無論如何,真相都能讓你從這無邊的猜忌和冤屈中解脫出來?!?/p>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總好過一輩子被蒙在鼓里,背著黑鍋,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甚至連仇該不該報都弄不明白。”
楊陽渾身一震,葉修的話如同暮鼓晨鐘,敲醒了他。
是啊,無論真相如何,都比現(xiàn)在這樣糊里糊涂、背負冤屈來得強!
他眼中掙扎漸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堅定,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我去!全聽少主安排!”
“這就對了?!?/p>
葉修滿意地點點頭,“走吧,先回馬車。”
三人不再停留,迅速將現(xiàn)場稍作掩飾,便下山回到了停在山腳下的馬車旁。
在馬車上,葉修先是用特制的藥水,仔細地卸去了自己和王允臉上的易容。
當葉修那張年輕,俊朗,帶著幾分慵懶和玩世不恭的面容完全顯露出來時……
楊陽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雖知少主本事通天,卻沒想到其真實樣貌竟如此年輕,看上去不過弱冠之年,與他想象中深沉莫測的前輩高人形象相去甚遠。
葉修對上他驚訝的目光,渾不在意地笑了笑,沒多做解釋。
隨即,他取出易容工具,開始為楊陽改換容貌。
一番精巧的操作后。
鏡中出現(xiàn)了一張膚色微黑,面容普通,帶著幾分憨厚氣的陌生臉龐,與原本清俊的楊陽判若兩人。
“好了?!?/p>
葉修收起工具,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確認無誤后,掀開車簾望向不遠處那座云霧繚繞的山峰——落霞山主峰,截教總壇所在。
“上山!”
他一聲令下,王允和楊陽在外駕車,葉修坐在馬車中,朝著那未知的真相,朝著截教總壇,緩緩行去。
……
馬車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越靠近落霞山主峰,沿途所見便越發(fā)繁華熱鬧。
車馬如龍,人流如織,皆是攜禮帶仆的江湖人士,個個精氣飽滿,衣著各異,顯然都是趕來赴一場盛會。
“今日這落霞山,好生熱鬧?!?/p>
王允駕著車,看著窗外景象,不由得感嘆。
葉修在車內(nèi)聞言,掀開車簾一角望去,嘴角微勾:“倒是趕巧了,打聽一下,所為何事?”
王允應(yīng)了一聲,尋了個看似閑散的江湖漢子搭話,不多時便回來稟報。
“少主,問清楚了。”
“今日是截教老教主,也就是林嘯天他爹的六十大壽,廣發(fā)英雄帖,五湖四海的江湖朋友都來道賀,難怪如此熱鬧。”
“老教主大壽?”易容后的楊陽身體微微一僵,眼神復(fù)雜地望向那越來越近的山門。
那里曾是他視若家園的地方,如今卻要以陌生人的身份回去。
葉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正好,省了我們找借口拜山,趁著壽宴人多眼雜,更方便我們行事?!?/p>
馬車隨著人流緩緩行至截教總壇氣勢恢宏的山門前。
只見。
朱漆大門洞開,兩旁立著精神抖擻的截教弟子,迎賓唱喏之聲不絕于耳。
葉修三人遞上早已準備好的普通賀禮,混在眾多賓客中,輕易便進了這江湖第一大教的總壇。
壽宴設(shè)在總壇最大的“聚義廳”及殿前廣場上,足足擺了上百桌。
廳內(nèi)主位自然是老教主及其家人、核心弟子,廳外則招待各路江湖豪杰。
場面盛大,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一派喜慶氣象。
在靠近大廳入口的一桌,坐著來自江南望族李氏的一行人。
族長李承德正襟危坐,與鄰桌熟識的朋友寒暄。
他身旁坐著一位身著鵝黃衣裙的絕色少女,正是其女李師師。
然而。
與這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的是,李師師一手支著下巴,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撥弄著桌上的酒杯,秀美的眉頭微蹙,紅唇翕動,用只有自己能聽清的聲音嘟囔著。
“唉,在這兒虛耗光陰,聽著這些無聊的奉承話,真是無趣死了……”
“還不如留在應(yīng)天,去找我的葉郎玩耍呢!”
“他那兒肯定有好玩的事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