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訪局辦公室的窗玻璃蒙著層薄灰,秋風(fēng)卷著枯黃的梧桐葉,在窗臺上撞出細(xì)碎的聲響。
鄭青云剛在一份文件上簽下名字,桌上的電話就急促地響起來。
他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陳永杰壓抑的聲音,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青云,常委會剛散?!?/p>
陳永杰的呼吸聲粗重,背景里能聽見茶杯碰撞的脆響:“胡夏在會上提了,要把你調(diào)到長青鄉(xiāng)當(dāng)黨委書記?!?/p>
鄭青云握著筆的手頓住,筆尖在紙上洇出個墨點。
他望著窗外縣委大院的方向,那棟五層小樓的樓頂正飄著面褪色的紅旗,像片打卷的枯葉?!傲謺浀囊馑??”
“除了他還有誰?!?/p>
陳永杰的聲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壓低,無奈的說道:“我在會上跟他爭了,說信訪局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時候,換將等于前功盡棄??闪终駯|說長青鄉(xiāng)是模范鄉(xiāng),更需要有能力的干部,還說這是提拔重用?!?/p>
“提拔?”
鄭青云聞言冷笑一聲,沒好氣的說道:“長青鄉(xiāng)的養(yǎng)殖基地早就上了正軌,去那兒當(dāng)書記,跟去養(yǎng)老院喝茶有什么區(qū)別。”
“我跟你說,這就是調(diào)虎離山?!?/p>
陳永杰的聲音帶著焦灼,沉聲說道:“趙建國這家伙在你去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的時候就跟黃仁軒那家伙勾勾搭搭的,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們想干什么?!?/p>
頓了頓。
他一字一句的說道:“你要是走了,信訪局就變成他們說了算的天下了。”
“是啊?!?/p>
鄭青云起身走到窗前,信訪局門口的石獅子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鬃毛里卡著片梧桐葉。
他想起自己剛到信訪局的時候,這對石獅子被涂鴉得不成樣子,還是他帶著王申一點點擦干凈的。
“常委們都同意了?”
鄭青云繼續(xù)問道。
“沒明說?!?/p>
陳永杰嘆了口氣,無奈的說道:“李副縣長沒表態(tài),其他人都看著林振東的臉色,我和老張是反對的,散會后我聽見黃仁軒跟胡夏說什么晚上請幾位常委吃飯,這意思還不夠明顯?”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郁悶:“青云,林振東是縣委書記,真要鐵了心辦這事,下個星期的常委會,十有八九能通過?!?/p>
這是事實。
不管是陳永杰還是張開元,他們在富民縣的地位雖然很高,但跟林振東這個縣委書記比起來,差的很遠(yuǎn)。
這就是一把手的威力。
任何事情,如果一把手鐵了心去做,沒有人能夠阻攔。
所以,陳永杰才會對鄭青云這么說。
“我知道了,縣長。”
鄭青云的指尖在冰涼的窗玻璃上劃過,留下道白霧般的痕跡。
他太清楚林振東的手段了,當(dāng)初對付高義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步步拉攏常委,把高義幾乎給架空了。
“我才剛從省委黨?;貋恚旁L局的局面剛理出眉目,他這時候調(diào)我走,是怕我繼續(xù)搞事情?!?/p>
鄭青云淡淡地說道。
“可不是嘛。”
陳永杰的聲音里透著無力:“信訪局的那些案子里藏著多少貓膩,你比誰都清楚。林振東現(xiàn)在就想把你支開,好讓趙建國把那些案子壓下去。”
他其實沒有明說,但兩個人都很清楚,林振東的目的,就是讓省委組織部考察組在富民縣這段時間,富民縣的群眾不要上訪,不要爆出什么丑聞來。
鄭青云沒說話,目光落在桌角那摞上訪卷宗上。
“您覺得,如果我去拜訪一下那些常委們,有用么?”
想了想,鄭青云對陳永杰問道。
“沒用的?!?/p>
陳永杰直接說道:“林書記馬上要進(jìn)市委常委了,誰愿意這時候跟他翻臉?我跟你說,實在不行就先去長青鄉(xiāng)待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留得青山在,看著老百姓的冤屈爛在地里?”
鄭青云冷笑起來,隨即說道:“縣長您放心吧,我有辦法。”
陳永杰見狀也不好再說什么,還以為鄭青云打算找馬援朝幫忙,便掛斷了電話。
………………
掛了電話,鄭青云站在原地,秋風(fēng)從窗縫鉆進(jìn)來,掀起他胸前的衣襟。
辦公室里靜得可怕,墻上的掛鐘在“咔噠”作響,每一聲都像踩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他突然想起林振東在辦公室摔筆筒的樣子,想起那枚嵌進(jìn)肉里的玉扳指,原來權(quán)力這東西,真能把人的眼睛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想到這里,鄭青云冷笑一聲,走到文件柜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放著他剛到富民縣時的工作筆記,第一頁寫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字跡被歲月磨得有些模糊,卻依舊透著股執(zhí)拗的勁。
他不能走,至少不能在把這些案子了結(jié)之前走。
“王申?!?/p>
鄭青云對著門口喊了一聲,走廊里立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王申手里還攥著剛整理好的上訪登記表,鼻尖凍得通紅。
“局長,您找我?”
王申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電話上,剛才那通激烈的對話,他在門外聽見了零星幾句,心里早就打起了鼓。
鄭青云淡淡地說道:“把所有積壓的上訪案件卷宗,尤其是那些涉及面廣、時間長、沒人敢碰的,全都搬到我辦公室來?!?/p>
王申愣了愣,手一抖,登記表散落在地。
他慌忙去把登記表撿了起來,突然明白過來什么,看向鄭青云:“局長,您是想……”
“你不用操心。”
鄭青云卻沒讓他說下去,淡淡地說道:“把卷宗找來就是了?!?/p>
王申的眼睛亮了,剛才在走廊里憋的氣突然順了:“我馬上去,我記得三個月之前有個上訪案,說開發(fā)區(qū)的電子廠涉嫌偷排污水,村民去堵門被派出所帶走了,卷宗被趙副局長鎖在保險柜里,說影響招商引資……”
“一起拿來?!?/p>
鄭青云打斷他,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還有鋼管廠改制時的土地出讓合同,楊東方和郭宇剛的銀行流水,所有能找到的,都別落下。”
王申抱著卷宗往外走時,看見鄭青云正對著那摞厚厚的材料出神,陽光透過窗玻璃,在他鬢角的白發(fā)上鍍了層金邊。
辦公室外的走廊里,有人在悄悄議論鄭青云的調(diào)動,王申路過時狠狠瞪了一眼,那些竊竊私語像受驚的麻雀,瞬間消失在樓梯拐角。
他抱著卷宗往檔案室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一次,說什么也不能讓鄭青云被擠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