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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小說網(wǎng) > 張行全文免費閱讀 > 第一百五十三章 苦海行(20)

第一百五十三章 苦海行(20)

城北發(fā)生了非常符合封建主義價值觀的壯烈場景,城南的張行和李定卻對這件事情一無所知。非只如此,城中心的圣人、宰執(zhí)和其他大員將會很快得知此事,而張李二人卻依然要等到事情塵埃落定后才能醒悟。


    沒辦法,他們的視角被限制住了,而且全都放在圍城和解困上面,就算是預(yù)見到了一些可能性,也都注定會在這次圍城后爆發(fā)的種種具體事端上顯得想象力不足。


    一夜無言。


    翌日一早,人們似乎開始恢復(fù)活力,各種各樣的事端也開始密密麻麻的展露出來,激蕩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郡府中第一道旨意發(fā)來,是對馬邑、雁門、樓煩三郡百姓加恩旨意的重申,免稅、赦免罪人、釋放官奴。


    這讓張行所在營地里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這個時候,那些豪強、宗族首領(lǐng)早已經(jīng)提前收拾好東西,并打起幽州總管府的旗幟,順著自己鋪設(shè)的兵站往回走了好一陣了,而那些留在這里旳大戶奴仆、幫派混混們則聚集在張行周圍,打聽這道恩旨是否跟他們相關(guān)。


    并且,在得知了跟自己無關(guān)后,紛紛難掩失望。


    但是很快,第二道略帶修正色彩的旨意便抵達(dá),內(nèi)容無二,卻是將赦罪和釋放官奴的范疇擴大到三郡以外來支援的民夫。


    位于城南的這個并不顯眼的營地里,立即分了群體,有人歡呼雀躍起來,有人面色訕訕,但與此同時,部分人卻徹底失落。


    振奮的是官奴,他們現(xiàn)在一下子脫離了枷鎖,回到了平民階層……懷戎可不是東都,官奴還有人權(quán),還真能贖買自己,這對他們而言是真正的恩旨。


    與此同時,也有少部分身上有些麻煩的底層混混,覺得自己可以重新做人了,同樣有些振奮。


    至于失落的,則是高氏派來的私奴,所謂律比畜產(chǎn)的私奴,他們并不在赦免之中。


    這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因為按照任何“法理規(guī)矩”,就算是有功,那也是他們主人懷戎高氏的,跟他們無關(guān),甚至一開始來的時候,他們也只是遵循主家意思,本身沒有多少指望……只不過,這幾天一路行來,他們在營地里聽說了太多信息后,也無端期待起來了而已。


    至于訕訕的,則是那些幫派混混,甚至可以稱之為游俠的存在,這些人,主要還是求一個官身,自然不免焦躁。


    然后,他們就更加焦躁了。


    因為接下來連續(xù)三道旨意,便是公開宣告:


    要求各部統(tǒng)計匯總?cè)藬?shù),集合準(zhǔn)備,圣駕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天內(nèi)離開云內(nèi)城,南行太原;


    然后以兩位尚書殿后,幽州總管李澄在前線協(xié)助太守王仁恭清理地方、收復(fù)城寨、修繕邊關(guān);


    晉地援軍集體護(hù)駕,隨從轉(zhuǎn)回太原,其他各部援軍留在馬邑受李澄、王仁恭統(tǒng)一指揮退敵,待到巫族敵寇徹底敗走,圣駕到太原,再統(tǒng)一論功行賞。


    換句話說,事情被拖延了下來,而且幽州來的援軍不能再隨駕,轉(zhuǎn)而留在本地。


    張行猶豫了一下,喚來了那些游俠的頭頭們,再度建議他們趁著局面混亂,假裝沒有聽到旨意,跟準(zhǔn)備折返的高氏私奴一起,追上已經(jīng)撤走的同鄉(xiāng),直接回家。真要是走晚了,被哪個軍頭抓了差事,就有點難辦了。


    聽到張行的勸解,一部分人終于動搖,選擇聽從,但另一部分人卻始終有些不甘——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們過來是自愿的,是想搏一搏的,根本不愿就此放棄功名前途。


    非只如此,他們還希望這位看起來好說話的張常檢臨往太原前替他們聯(lián)絡(luò)一下羅將軍,好繼續(xù)為國效力。


    人各有志說不上,但既然有自己想法,張行當(dāng)然無話可說,立即便讓小周入城,去將秦寶喚來,讓秦寶領(lǐng)著這些人跟他姑父、表弟或者什么人做交接,而張行自己則與李定一般,入城去尋各自“上官”去了。


    圣人一天都不想再待在云內(nèi)城,其他人只能隨從……但與此同時,所有人也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心態(tài)感到疲倦了,迫切想回到東都的家中。


    剛剛?cè)氤堑臅r候,城內(nèi)明顯還是歡騰與焦躁的氣氛居多,可進(jìn)抵郡府以后,張行便明顯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了。


    但此時他根本來不及多想,只能匆匆去求見牛督公,并在過了好一陣子后才忽然得到了召見。


    隨即,張三郎更是在踏入這位督公的房間后看到了兩個意外之人……齊王領(lǐng)靖安臺少丞曹銘和伏龍衛(wèi)真正的常檢白有思……當(dāng)然,白有思并能不算是特別的意外,因為手持伏龍印的緣故,白有思需要常伴在皇后那邊,很少能當(dāng)面交流,但一路上見面次數(shù)是不少的,遇到大城市和行宮直接交流也是沒問題的,甚至數(shù)日前出城當(dāng)晚還見過。


    但齊王殿下,上次與這位成年皇子相見還是在東都。


    但張行依然不曉得為什么郡府內(nèi)氣氛這么緊張?


    “殿下怎么看?”牛督公回頭去看居中披著玄色披風(fēng)、臉色發(fā)白的齊王。


    “挺好?!饼R王曹銘搓了搓手,勉力笑了一聲?!皬埲纱_系是個有良心的,而且跟本王有些緣分……他陪著我去,心里稍微安定一些?!?br />

    牛督公連連點頭,又去看面無表情的白有思。


    而白有思冷笑一聲,到底是點了下頭:“吃糧當(dāng)差,還能不去嗎?”


    牛督公再度頷首,然后才來看還在杵著手虛空行禮的張行:“張三郎,你辛苦帶援兵來,昨日才繳令,而且還離東都小半年,照理說該讓你隨駕一起折返的……但眼下出了一檔子突發(fā)的急事,需要信得過的人陪齊王殿下走一趟苦海……白常檢要看管伏龍印,馬上隨駕啟程,我也要走,就勞煩張副常檢了。”


    張行雖然有些茫然,但還是立即放下手點頭……牛督公親自開口,而且還是陪著親王和理論上的頂頭上司走一遭,還能如何?


    只希望不是什么麻煩差事罷了——說起來,之前用了一下羅盤,應(yīng)該是應(yīng)在了跟著秦寶一起突圍這件事情上,畢竟是闖了好幾個關(guān)口,真刀真槍的殺了好多人。


    然而,話雖如此,牛督公卻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只能一聲嘆氣。


    正等著下文的張行無奈,直接看向了白有思。


    白有思面無表情,卻言語利索:“兩件事情,一件是要你護(hù)送齊王殿下去苦海前線坐鎮(zhèn),監(jiān)視巫族人徹底退兵;另一件是要你去苦海邊上將衛(wèi)尚書的尸身接回來……衛(wèi)尚書昨夜率五千生力軍北上監(jiān)視巫人,今日清晨的時候,不知為何忽然選擇突襲即將撤離的巫人主力,結(jié)果戰(zhàn)敗身亡……圣人發(fā)了脾氣,說他不信,說是死要見尸……懂了嗎?”


    張行怔了半晌……真不怪他,這里面信息量太大,那衛(wèi)尚書雖然不熟,但怎么都是巡視隊伍里前十的大佬,昨日剛來的時候,據(jù)說還在城內(nèi),這今天一早就死了……莫說圣人不信,就連他張老三都一時不信。


    倒是牛督公,此事終于再度開口:“這件事情主要是需要隱秘,不要驚擾了軍心,需要你們偃旗息鼓,盡量便裝出去……而且……而且一旦出去,主要還是得聽齊王殿下的話,拿他的話為準(zhǔn)……因地制宜,見機行事……你明白嗎?”


    雖然白有思似乎有些不好說出來的憤懣之意,牛督公又似乎有些話里有話,但張行也只能立即點頭。


    而且這件事情,張行似乎也稍微轉(zhuǎn)過了一點彎來。


    首先是衛(wèi)赤一事,拋開如果瓦罐不離井口破的意外不說,結(jié)合著圣人的脾氣,那還能有什么呢?最多是君臣恩怨,死諫君上的戲碼。


    一瞬間,張三郎甚至都想到了圣人那十之八九要昧掉的陣前承諾,以及衛(wèi)赤入城前挨的那鞭子,還有更早時在關(guān)西對總管州的裁撤,以及大長公主一家相繼去世……然后一起串了起來。


    還有齊王這里,似乎就更不必多說了。


    結(jié)合之前的情報,齊王作為成年的皇子,一直都是此次出巡的前站,然后關(guān)西大長公主一家的事情發(fā)生后,隊伍折向晉地,齊王又成了后衛(wèi),以至于巫族忽然發(fā)飆,圍住了云內(nèi)時,這位成年皇子反而正好卡在沒有任命留守的陪都太原。


    盡管圍城二十日便停了,盡管從齊王出現(xiàn)在此地,晉地官員紛紛來面圣表忠心可以看出來,齊王什么都沒干,或者沒來及干,但是以那位圣人唯我獨尊的心思,如何會爽利?


    考慮到晉地援兵都隨駕去太原,北面總攬善后的幽州總管李澄又是圣人心腹,那齊王此去北面坐鎮(zhèn),似乎更像是擱置、隔離兼發(fā)配了。


    怪不得郡府內(nèi)氣氛那么詭異,也怪不得牛督公都為難起來,白有思又似乎憤懣難止。


    “那就好?!币姷綇埿悬c頭,齊王干咳了兩聲。“就不耽誤督公籌備儀仗了,本王這就換身衣服,稍作裝扮,然后跟張三郎出去……希望早去早回?!?br />

    牛督公立即斂容不語。


    倒是白有思沉默片刻,持長劍朝張行微微拱手:“三郎,保重……速去速回?!?br />

    然后,方才率先轉(zhuǎn)出房間。


    張行也隨即頷首回禮,然后出去等候齊王。


    出來以后,牛督公明顯早有安排,先是余公公拿了全套的北衙文書以及兵部虎符過來,然后十名伏龍衛(wèi)和兩名充當(dāng)向?qū)У能娭泻檬忠脖痪奂饋?,隨即是四十匹馬,帶著空水袋與一堆干糧什么的。


    須臾片刻,齊王殿下也換了一身簡單皮甲,負(fù)了一把裹著綢布的長劍,自行牽馬出來。


    伏龍衛(wèi)中有幾個認(rèn)得齊王的,立即便要下拜,卻被齊王制止:“假裝沒看到本王便可,我只與張副常檢說話,你們只聽他的便可。”


    張行看起來是獲得了全部指揮權(quán),其實是完全插不上手。


    當(dāng)然,事情到眼下,也委實沒什么彎彎可繞,所謂茫茫然來,茫茫然去……將一個大魏中層軍官受制于體制的無奈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出發(fā)時還沒到中午,眾人一人三馬,還都是修為在奇經(jīng)八脈階段的輕甲好手,自然順利。


    不過即便如此,沿途依舊遭遇了好幾場小規(guī)模戰(zhàn)斗,很多私自出去劫掠的巫族小股部隊,或者小部落明顯被魏軍阻攔在了武周山通道后方,此時正在拼了命的嘗試回到苦海邊,試圖趕上最后一班船,卻被魏軍構(gòu)筑的防線層層鎖住,反過來淪為幽州鐵騎的獵物。


    一路向北,不過四五十里,時間也不過是下午時分,便來到了指定的地點,兩位向?qū)Ц嬷?,前方山口的臨時營寨,應(yīng)該便是衛(wèi)尚書停尸的地方,也是幽州李總管和兵部段尚書合力收攏敗軍,建立的最前線大營所在。


    張行一時釋然。


    確實是釋然,因為他既不關(guān)心此戰(zhàn)可能的后續(xù)收尾,也不關(guān)心衛(wèi)尚書死的多么壯烈,只想著距離這么近,那取了尸體,說不定可以立即換馬折返,明日一早便能追上大部隊,早早交卸差事。


    這似乎有些冷血。


    但事實就是,這一戰(zhàn)的根本意義類似于揭幕與號角,類似于鳴鏑與口號,絕非是軍事行動本身。而所有在這場戰(zhàn)斗中無端犧牲的人,都只能淪為政治風(fēng)暴前奏的碎渣。


    被擄掠的馬邑百姓,因為急行軍落馬死掉的騎兵精銳,被遺留在苦海這邊注定等死的巫族將士,還有這位衛(wèi)尚書,在張行的眼里,統(tǒng)統(tǒng)沒有什么區(qū)別。


    當(dāng)然了,在別人眼里就不一樣了,因為這位衛(wèi)尚書是一位尚書,而且死的壯烈,死的很有英雄氣質(zhì),尤其是這種賭氣式的死諫,注定會深深觸動關(guān)隴軍閥們跟圣人之間的情緒……白有思明顯就被觸動了,李定聽說后,十之八九會被觸動。


    但他張行,即便是觸動,也只能從人道主義角度觸動一下,偏偏這一路上尸首委實沒少見。


    總之,這似乎是個英雄,將來可能有人會寫文章紀(jì)念他,甚至可能很出名,張行換個好狀態(tài),說不定也會感動和共情,但此時他想的,只是如何交差,早點結(jié)束任務(wù),早點結(jié)束這場可笑的巡視,回東都休息,準(zhǔn)備找一個外任。


    這個時候,身后的齊王忽然開口:“張行?!?br />

    “下官在?!被剡^神的張行詫異回頭。“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先不進(jìn)去了?!饼R王面無表情立在路邊。“你帶人進(jìn)去,直接找段尚書,讓他親自帶著尸首折返,追上圣駕就行,讓隨行伏龍衛(wèi)和兩位信使也一起隨他折返,你自己只一個人去找幽州李總管,然后讓李總管在帳中等我,你再出來帶我去見他?!?br />

    說著,這位齊王殿下居然從懷中尋到一個白綬,掛到了腰中,并回頭去看其他伏龍衛(wèi)和兩名向?qū)В骸澳銈冎杏姓J(rèn)識本王的,有不認(rèn)識的……都無所謂……今日的事情,誰都不許說出去?!?br />

    張行本能覺得事情不妙,但委實無法,卻只能跟其他人一起硬著頭皮答應(yīng)。


    接下來,因為只是跑腿通知兩位大員,不需要親手操作,事情倒是格外輕松,張行連衛(wèi)赤的尸首都沒見到,只是出來帶齊王低調(diào)入內(nèi)時匆匆一瞥,看到了神色悲戚的段威和十二位來時同伴一起向南折返而已。


    而再度轉(zhuǎn)回臨時營寨,張行也沒能進(jìn)入李澄的大帳,只是在外面枯坐。


    但齊王也沒呆多久就走了出來,張行帶著最后一絲希冀迎了上去……他很希望,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咱們走吧!


    “走吧。”齊王曹銘嘆了口氣?!袄羁偣艿囊馑际牵鬃迦苏嬉妨?,張副常檢不妨隨我一起去看看苦海?!?br />

    張行徹底無言,卻只能陪著不知道發(fā)瘋還是謎語人的領(lǐng)導(dǎo)一起上馬,穿過臨時的軍營,繼續(xù)向北馳去。


    疾馳了大約二三十里,耳聽著似乎是波濤聲涌起,身前也開始大面積出現(xiàn)戰(zhàn)斗痕跡,齊王忽然打馬向一側(cè)還比較平緩的山坡上馳去,張行不敢怠慢,緊緊相隨。


    登上山坡,居高臨下,順勢迢望,張行卻又整個怔住。


    無他,午后陽光下,苦海波瀾微動,拍打著嶙峋的兩岸,而龐大的巫族營地也正在做最后的登船準(zhǔn)備……可能是意識到不可能在等到那些丟失訊息的小部落,巫族營地里開始雜亂的放火……煙塵滾滾,一開始還是比較粗厚的,但上升到一定高度,便被苦海迎面出來的北風(fēng)所打散,變成一種細(xì)霧狀的東西,宛若云煙。


    但這些云煙,還是遮蔽不住足足幾百里寬,然后向北一路延伸到可見冰山飄來之所的苦海。


    這是一片真正的大海,人為,或者說是巫為,龍為,都無所謂,但它就是一片大海。


    這一刻,張行收起了所有的倦怠,收起了所有對政治把戲的厭惡和煩躁,也收起了自己自以為是的歷史脈絡(luò)猜度。


    因為在這一片出現(xiàn)在晉地正北面的大海面前,不可能存在什么歷史的絕對重合。


    而這,似乎也意味著,新的可能性與新的故事。


    張行莫名想哭泣,說不清楚是哀傷還是感動。


    “張副常檢是看到苦海后,開始思鄉(xiāng)了嗎?”齊王曹銘忽然含笑出聲?!霸趺从悬c想哭的意思?我記得你是北地人?”


    “是北地人,但未必是思鄉(xiāng)?!睆埿胁⑽椿仡^,只是看海。“可能也有思鄉(xiāng)……不好說?!?br />

    “思鄉(xiāng)就是思鄉(xiāng),這有什么不好說的?”曹銘搖頭以對?!斑@里就只有你我,難道還不好意思嗎?”


    不及張行回應(yīng),這位齊王殿下復(fù)又若有所思:“確實未必,初時思鄉(xiāng),旋即心憂前途,繼而國事,也是尋常的。進(jìn)而思悼將士、友人、親眷,感慨衛(wèi)尚書,又有什么不可呢?倒是我狹隘了一點。”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張行幾乎是本能想到了這句話,然后脫口而出?!叭讼肟薜臅r候,什么不能哭?何必要求一個緣故?況且,下官終究沒哭?!?br />

    曹銘沉默了下來,駐馬不動,只是與張行一般去看海。


    一直到日落之前,巫族的船只幾乎盡數(shù)離開,魏軍派出隊伍搜索進(jìn)入海邊,喧嚷聲先起后落,二人方才停止了觀海。


    “殿下,要回營嗎?”夕陽下,張行認(rèn)真詢問。


    曹銘搖了搖頭:“辛苦張副常檢,點個篝火吧?!?br />

    張行苦笑,只能翻身下馬,去攏了一些柴火,取出火石,小心點火。


    篝火燃起,兩人一起坐下,而曹銘沉默了許久后終于主動開口:


    “張行,張副常檢,張三郎,你知道嗎?自打我們楊柳林中重逢后,我其實一直在等著,咱們兩人能私下如這般坦然相處,了結(jié)恩怨……”


    張行頭皮一麻,想了一下,拿樹枝撥弄了一下火堆,這才正色相告:“不瞞殿下,下官在二征東夷時遇到了分山君和避海君,受到了驚嚇,忘記了戰(zhàn)前所有事端……若是下官與殿下之前有什么緣分,還請殿下從新來講。”


    曹銘詫異一時,但片刻后,語氣更加艱澀:“如此的話,我就更慚愧了……但不要緊,我們是之后見的面。”


    張行徹底懵住,這到底是什么鬼?不是恩怨嗎?你慚愧什么?


    “你知道,我為何要來此地嗎?”曹銘見狀,緩緩來問。


    “圣人因為殿下之前在太原時,天然聚集了晉地文武,雖然知道是理所當(dāng)然的情形,但心中依然不爽利,想讓殿下與晉地官吏、軍民遠(yuǎn)一點?”既然問到了,張行也懶得假裝不知道,更何況他此刻心亂如麻,只是強做鎮(zhèn)定?!八赃@次北上,名為總督,實為發(fā)配、隔離、監(jiān)視,等太原那邊妥當(dāng)了,甚至回東都了,才放殿下回去?”


    “是也不是?!辈茔懫届o做答?!按舐允沁@個意思,但從道理上講,父皇這番安排也是真有效用的,因為我真有確保巫族人不能輕易再過來的法門……只是傷害極大、而且十之八九不能成罷了?!?br />

    張行茫然一片。


    “你認(rèn)得這把劍嗎?”曹銘說著,從身側(cè)取出一把無鞘軍劍來。


    張行還是茫然,但不耽誤他立即作出猜度:“這是驚龍劍?殿下可以以此劍在此地召喚受敕封的真龍?但是一旦使用,傷害極大?而且苦海里的罪龍極為強悍,很可能晉地的真龍也會不應(yīng),或者無能為?”


    “對。”曹銘終于嘆氣,然后抱著長劍盯著對方一字一句言道?!叭ツ瓿醮?,前方二征東夷,后方楊慎造反,一度修為到成丹的我受任少丞,奉圣諭便衣出東都……不要這么看我,當(dāng)日,正是我持此劍疾行落龍灘,引分山君出動,截斷東夷追兵……”


    張行已經(jīng)從頭皮麻到了心里,過了好久,目光才從那把無鞘軍劍上移開,然后認(rèn)真來問:“殿下便是那日樹下之人?因為召喚真龍反噬,才落得那個下場?”


    “不錯。”曹銘嗤笑一聲?!胺稚骄鰜碇?,我便醒悟,以成丹修為和皇子身份強用此劍號令真龍,半條命沒了都是走運……可與此相比,我更心寒父皇之薄情,明明他是皇帝,是宗師,只需要耗費些許修為便可為的事情,卻非要我去做?張三郎,你知道嗎?皇帝的宗師、大宗師境界,本就特殊,正該去行此事。”


    “他是忌憚你的修為!”張行脫口而對,同時閃過圣人聽聞都藍(lán)來襲后的慌亂。


    “何止是修為,早年我不知天高地厚,仗著自己修行出眾,還在大哥死后有過非分之想,招攬人才,經(jīng)營勢力,然后被父皇給輕易收拾了,然后才用心在修行上……現(xiàn)在想想,恐怕這才是當(dāng)日楊慎造反后,父皇驚懼之下決心一箭雙雕除掉我修為的根源。”曹銘愈發(fā)嗤笑不及。“故此,當(dāng)日一朝醒悟,不光是受了重傷等死,更是心如死灰……只覺得,既然父要子死,君要臣亡,我便死了算了……倒是你,給了我兩個餅子,讓我緩到了貪生之念再起?!?br />

    張行張口欲言,卻無話可說。


    “自那日見了你之后,我就常常留意打聽你的事情,然后猜測,按照你背著那個紅山人回家的性情,表面上不說,其實應(yīng)該是心中恨透了我吧?說不定還有日后當(dāng)了宰執(zhí),尋到當(dāng)日喚龍之人,一刀泄恨的想法?!辈茔懸姞?,轉(zhuǎn)而有苦笑之態(tài)?!皡s沒想到,毀了你數(shù)萬袍澤性命的仇人,就曾在你面前,結(jié)果你非但沒有一刀了結(jié),還給了他兩個餅子!”


    “我現(xiàn)在是你的對手嗎?”張行忽然反問。


    “不是?!辈茔懻J(rèn)真作答。“但如果巫族人不走,或者卷土重來,逼得我按照旨意再喚一次龍,那你想怎么殺就怎么殺……這也是我讓牛督公請你來的緣故……若是真要死了,就償你一命。但是話反過來說,我自幼學(xué)于南坡,認(rèn)定了這條命是君父給的,所以如果不用喚龍的話,我這條命只能是君父收走?!?br />

    “殿下不過是在廢掉所有前途以后,拿這半口氣性命跟你那位君父賭胸中半口氣罷了?!睆埿欣淅湟詫Α?br />

    “或許吧。”曹銘喟然以對?!暗怯秩绾文??張三郎,你現(xiàn)在根本不是我對手,沒得選?!?br />

    “所以,殿下叫我來,十之八九還是要羞辱我了?”張行轉(zhuǎn)頭看向了已經(jīng)黑蒙蒙的苦海?!岸妓{(lán)可汗根本不在意軍事得失,圍住大魏皇帝,便是他本來想要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回去,說不定就能趁勢與突利和解,甚至結(jié)盟,這才是東部巫族最大的追求,怎么可能會短期內(nèi)折返?”


    “拿著它。”曹銘忽然將無鞘軍劍遞了過來。


    張行毫不猶豫,接到手中,然后在火堆旁細(xì)細(xì)來看。


    “此劍在你手里,就能確保萬一我要用它,你必然在側(cè),方便將這條命做個報答。”曹銘看著對方,從容言道?!岸羰俏覜]有機會再用,就由你來收著……說不定能少點波瀾……喚龍是有代價的,不光是用劍的人這個鑰匙,我也是事后才知道,關(guān)鍵是還要割地氣與龍,這是違逆天道的?!?br />

    張行橫劍在膝,面無表情,心中微動。


    “張三郎,對不住了,但我是皇家貴胄,能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是前途盡廢后念頭豁達(dá)的結(jié)果了。”曹銘站起身來,在暮色中言之鑿鑿?!安灰卸嘤嗟姆欠种?,會誤了自己的。”


    張行目送對方離開,抬頭看了下微微露出一點牙的雙月,然后低下頭來,將這把劍隨意放在一旁,繼續(xù)盯著已經(jīng)看不清的苦海發(fā)呆。


    剛剛曹銘弄錯了兩件事:


    首先,從知道事情原委那一刻開始,張行就沒有小氣到將所謂仇人這個角色定位在這位齊王殿下身上,此人過于自作多情了。


    其次,知道了怎么回事后,他張三郎多余的非分之想海里去了!以至于他現(xiàn)在充滿了動力!


    正所謂,苦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半月之后,巫族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苦海上,反倒是一場冬雪自苦海上飄來,隨著這場雪的到來,幽州總管府最后一點后衛(wèi)部隊也選擇了撤離,張行與齊王也接到秦寶親自帶隊來傳的旨意,南歸東都。


    一行人歸心似箭,但剛過白狼塞,就遇到了披甲的強盜攔路,找他們要買路錢。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