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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發(fā)燙

  四目相對。

  李肇臉上冷冽,毫不掩飾上位者的威壓。

  “水月庵的清規(guī),竟容你在這街市上拋頭露面,大肆招搖……”

  薛綏垂眸斂息,兜帽下的眼眸平靜無波,迎上冰冷的視線,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家中祖母沉疴難愈,貧尼憂心不安,特來市集抓幾味藥材,正要回府侍奉湯藥。”

  “呵?!崩钫乩湫σ宦暎胺酵庵吮井斄鍍?,你卻這般汲汲于塵俗?”

  “出家人雖斷塵緣,然孝道人倫,不敢或忘?!?/p>

  李肇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那笑意非但沒有緩和氣氛,反而更添森然。

  “不敢或忘?孤看你倒是忘得干凈。從前不識尊卑,不知大體。如今看來,倒是越發(fā)不懂規(guī)矩了?!?/p>

  “嘩——”

  這話已然說得極重。

  周圍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太子殿下竟當街向一個出家人,尤其還是曾與他有過私情傳聞的女子,說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言語……

  無數(shù)道目光在薛綏身上逡巡,驚懼、好奇、幸災(zāi)樂禍……

  守在一旁的幾名五城兵馬司兵卒,交換一個眼神。

  小昭氣得握住拳頭,幾乎要按捺不住。

  薛綏卻只是將頭垂得更低了些,兜帽徹底遮住了她的眉眼。

  “太子殿下訓(xùn)誡的是。貧尼行事不周,回去后,定當閉門思過。”

  李肇嗤笑一聲,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你這惹是生非的性子,能思出什么過來?”

  他語氣刻薄,帶著一種近乎無情的審視,仿佛在掂量一件器物。

  周圍空氣壓抑。

  “罷了。”李肇大氅廣袖下的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深深地、幾乎不可察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放下簾子,將那覆滿寒霜的俊臉無聲無息地隔絕在風雪之后,只留下一句聽不出情緒的冷聲。

  “一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孤懶得理會。走吧?!?/p>

  車夫揚鞭,玄色馬車再次啟動,帶著東宮侍衛(wèi),揚長而去。

  只留下圍觀者們意味不明的目光。

  薛綏留在原地,垂著頭,一動不動。

  兜帽的陰影遮住了她全部表情。

  片刻,她才緩緩彎下腰,動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被寒風吹亂的下擺,毫無遲滯地緊握著竹籃提梁,對小昭低聲道:“走吧。”

  主仆二人默默前行。

  大街上,是毫不掩飾的議論和低語。

  “看見沒?那就是薛家那個出家的六姑娘!打小便不消停,很是招厭?!?/p>

  “不是都說她得了太子青眼嗎?怎么當街被訓(xùn)成這樣?”

  “什么青眼?分明是笑話……”

  “八成是當了尼姑還不肯安分,仗著從前那點情分就想攀附……”

  “一個出家人,不好好念經(jīng),偏要往貴人跟前湊,活該……”

  那些議論如同細小的冰錐,密密麻麻扎在背上。

  小昭氣得眼眶發(fā)紅,幾次想回頭怒斥,都被薛綏平靜的阻止。

  她攏緊斗篷,將胳膊上的籃子,挽得更緊,走得更快。

  雪覆長街,故人陌路。

  可旁人又哪里知道,這冰封雪覆的表象之下,藏著怎樣翻涌的暗流與不愿言說的牽念……

  

  薛府。

  壽安堂內(nèi),藥氣沉浮。

  大街上兵馬的喧囂、哭喊、呵斥,隔著高墻院落,變得模糊而遙遠……

  三夫人錢氏在暖榻邊來回踱步,不時憂心忡忡地瞥一眼窗外,又看看閉目昏睡的崔老太太,壓低聲音抱怨。

  “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年根底下也不讓人安生。抓人抓得跟抄家似的,滿城雞飛狗跳……”

  五城兵馬司到處抓人,城門盤查森嚴,貨物流通受阻,錢氏娘家的生意也受到影響,損失不小。再想到薛家如今風雨飄搖的處境,心頭更是七上八下,坐立難安。

  有錢有勢時,門庭若市。

  一旦失勢,便是墻倒眾人推,日子艱難。

  薛月樓抱著手爐坐在榻尾,聞言也蹙緊了眉,低聲道:“聽說是端王殿下奉旨肅清謠言……可這動靜,也忒嚇人了些。不知多少人家要擔驚受怕。這年頭,還怎么過?”

  薛綏坐在榻邊的矮凳上,攪動藥汁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那些喧囂與她無關(guān)。

  “祖母身子虛乏,最忌驚擾。外頭的事,自有朝廷法度、官府處置。我們守好內(nèi)宅,侍奉湯藥,便是本分?!?/p>

  崔老太太被說話聲驚動,眼皮微微動了動。

  渾濁的目光緩緩的,落在薛綏沉靜的側(cè)臉上。

  “六丫頭……說得對……”

  大病一場,老太太的精神氣短了些,但歷經(jīng)滄桑的眼底,那份看透世情的明澈還在。

  “外頭風狂雪大……我們就關(guān)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這個時候少冒出頭,才是正經(jīng)……咳咳……”

  錢氏連忙上前替老太太撫背順氣。

  “老太太,喝藥吧。六丫頭親自守著熬的……”

  藥氣氤氳,模糊了薛綏的眉眼。

  她舀起一勺溫熱的藥汁,仔細吹涼,才小心翼翼地遞到老太太唇邊。

  錦書上前,半扶起老太太。

  老太太輕飲一口,待喘息稍定,突然握住薛綏的手,目光渾濁卻急切,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憂慮。

  “寶華殿的祈福法事,你萬加小心……去到那里,什么都別沾……那扇門里,吃人不吐骨頭……”

  薛綏抬眼看向這個老太太。

  小時候在薛府,這位祖母對她多是疏冷。

  此刻薛家變故多事,她病榻前的叮嚀,倒透出幾分真切的憂慮。

  她微微頷首,聲音放得更柔緩些。

  “孫女省得。祖母寬心。”

  

  端王府,聽雨軒。

  空氣里浮動著清雅的沉水香,一室如春。

  暖香裊裊,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和嚴寒。

  瑞和郡主蓮步輕移,將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奉到李桓手邊,姿態(tài)溫婉,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恰到好處的傾慕與關(guān)切。

  “二哥哥操勞國事辛勞,也要顧惜身子??旌瓤跓岵枧??!?/p>

  她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

  李桓接過茶盞,放在案上,目光在她精心妝點的容顏上停留一瞬,唇角微揚。

  “毓寧有心了?!?/p>

  語氣雖溫和,卻帶著不易察覺的疏離。

  “府中瑣事都有王妃打理,你不必親力親為……姑娘家,與其在我這里枯坐,不如去王妃跟前湊個熱鬧……”

  “二哥哥……”瑞和喚了一聲,想說什么。

  李桓低頭避開她的目光,呷了一口茶,轉(zhuǎn)向侍立在下首的劉隱。

  “行了。你去內(nèi)院找王妃敘話。我與劉先生有政務(wù)要議。”

  瑞和瞥一眼劉隱,有些委屈,卻仍是揚起明媚的笑臉,福了福身。

  “是,毓寧告退。二哥哥不要太操勞,仔細身子。”

  李桓點點頭,沒有言語。

  待瑞和郡主依依不舍地離去,劉隱立刻上前一步,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李毓寧消失的方向。

  “王爺,隴右軍八百里加急密報已到,萬事俱備,只待王爺鈞令?!?/p>

  李桓眉頭深鎖,“京畿布防如何?”

  劉隱拱了拱手,躬身稟報,聲音壓得極低。

  “一切皆在掌控。五城兵馬司依令行事,已拘押傳唱、議論童謠者三百七十一人,其中涉‘舊陵沼’者,計八十九人,已悉數(shù)移送刑部,嚴加訊問,必定能咬出點有用的東西來……”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

  “卑下依王爺密令,對水月庵增派了暗哨,嚴密監(jiān)視,然則至今,薛六姑娘及其身邊人……未見異常?!?/p>

  李桓指腹微頓,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

  “她行事,從來滴水不漏。若輕易便被抓住把柄,倒枉費了本王……那般看重她。”

  “是。此女心思縝密,手段莫測。從舊陵沼返京后,西山行宮刺殺、平樂案,蕭璟案、軍需案……諸般事端,或明或暗皆有她參與……種種跡象表明,此女即使不是詔使,也是舊陵沼核心余孽無疑……”

  劉隱說到這里,突然壓低嗓音。

  “如今,太子急于與她撇清關(guān)系,當眾羞辱,正是她孤立無援的時候,最易露出破綻。若能尋到蛛絲馬跡,拿到她與舊陵沼秘密聯(lián)絡(luò)的信物或證據(jù),倒可以……在關(guān)鍵時刻,給她和東宮致命一擊,或逼其就范,或……徹底剪除后患……”

  李桓沒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軒窗。

  映月湖上,湖心亭覆著厚厚的積雪,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如同一只蟄伏的巨獸。

  他欣賞著那別樣的景致,仿佛在看,一只獵物于網(wǎng)中掙扎。

  良久,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網(wǎng)已張開,魚也入彀。不急,再等等。等她自己按捺不住,切莫打草驚蛇。另外——”

  他頓了頓,臉色陡然冷硬幾分。

  “她是本王的女人,不可損其性命……”

  劉隱身軀微震,俯首應(yīng)是。

  李桓蹙著眉頭擺擺手。

  劉隱恭敬地行禮告退,暖閣內(nèi)只剩下李桓一人。

  靜坐片刻,他踱步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個紫檀木匣。

  里面放著一枚早已褪色的香囊。

  針腳細密,散發(fā)著清雅的素心蘭香。

  那是薛綏在府里時,為他縫制的安神香囊。

  那時她還是他的側(cè)妃,低眉順眼,溫婉柔順,如同上好的白瓷,可任他描畫。

  他以為她只是個一個空有美貌、心思淺薄的庶女,卻不知她心底藏著那樣深的恨,那樣重的秘密。

  那一段被她欺騙、被她當作復(fù)仇跳板的日子,是他此生最大的恥辱與敗筆……

  卻不料,被她深捅一刀再拋棄,恨,卻難入心。

  就像這個香囊,經(jīng)年累月,里面填充的香料早已散盡,冷香卻刻骨地烙印在了記憶里……

  讓他對那份曾經(jīng)唾手可得、如今卻遙不可及的虛假溫存,生出了一絲連他自己都厭惡的……留戀和占有欲。

  

  軒窗外,一道纖細的身影僵立在陰影里。

  方才“忘記”取手爐而折返的李毓寧,將李桓那句“她是本王的女人”以及他凝視香囊的神情,盡收眼底。

  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到頭頂。

  她心頭狂跳,手腳冰涼。

  一股巨大的危機感和妒恨,瘋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