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容渾身一震。
“薛姐姐是說……”
薛綏的眼皮微微抬起,眸光深不見底。
“那么多糧餉去向不明,當(dāng)真全進(jìn)了你大哥和二叔的腰包?背后就沒有更大的人物,更深的黑手在操控?”
她頓了頓,看著郭云容驚疑不定的神色,聲音更輕。
“若能將經(jīng)手此案的關(guān)鍵人物,尤其是一些位高權(quán)重、如今仍在朝中呼風(fēng)喚雨之人,做過的手腳……一筆一筆,查證清楚……既能證實郭家只是被裹挾的附庸,并非首惡,又能為朝廷揪出真正的蠹蟲。到那個時候,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更高個兒的頂著。陛下為了朝局穩(wěn)定,也得掂量掂量,是否值得動搖根基,將滿朝勛貴卷入風(fēng)波……”
郭云容聽明白了。
拉更大更多的人物下水,把水?dāng)嚨酶鼫啠c其站著挨打,不如破釜沉舟,把相關(guān)人等都拉出來一鍋燉。
“可是……郭家哪里有什么證據(jù)?”
薛綏微微一笑。
“話,我只能說到這里。如何抉擇,是郭家自己的造化。我能想到的,只有這明哲保身的法子……至于令祖父鄭國公……”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郭云容一眼。
“他老人家歷經(jīng)風(fēng)浪,想必比我等小輩更明白,留得青山在的道理……”
郭云容似被點醒,又似掙扎,咬著下唇?jīng)]有吱聲。
薛綏突然朝錦書遞了個眼神。
很快,錦書從衣袖里掏出一張墨跡半褪的紙箋,上面是有朱砂批注的藥方。
“令祖父的病我也聽說了,風(fēng)痹頑疾,大抵是陳年舊疾淤堵肺絡(luò)而起,我這兒有一張舊陵沼尋來的古方,你且讓他照方抓藥,連服半月……若能穩(wěn)住氣血,疏通經(jīng)絡(luò),或可再續(xù)些時日……”
郭云容滿臉動容地站起身,雙手顫抖接著方子,對著薛綏深深一福。
“薛姐姐若能救祖父一命,便是我郭家滿門的救命恩人……云容在此給姐姐行個大禮……”
薛綏連忙扶住她。
“快些回去張羅吧。令祖父的病,等不得。鄭國公府的事也要早作打算,莫要猶豫?!?/p>
郭云容點點頭,眼神交織著恐懼、不安,卻比來時堅定了許多。
“多謝姐姐指點,云容這就回去……定將姐姐的話帶到……”
簾子簌簌作響。
而后,歸于平靜。
錦書拉開窗戶瞧了瞧,待郭云容纖細(xì)的背影,消失在視線,才快步上前,扶住薛綏的身子,低聲問:
“姑娘身子可還撐得???”
“我哪有那么嬌氣?走吧,扶我去內(nèi)室歇歇?!毖椗呐乃氖?。
錦書松一口氣,又皺眉道:“姑娘,郭家若當(dāng)真把那些陳年舊賬翻出來,勢必牽扯上舊陵沼的血債……一旦鬧大,就不再是鄭國公府一家的事了……只怕要鬧出一場捅破天的大禍……”
薛綏扶住她的胳膊,笑著掩去眼底的一絲疲憊。
“但這確是救郭家的唯一法子。我沒有騙她。置之死地,方有后生。”
錦書頷首,喉頭微哽。
“舊陵沼的冤魂,被掩埋得太久了。那些被抹去的名字,也該出來曬曬太陽了……”
薛綏望向窗外,庭院的情絲花在涼風(fēng)中輕輕搖曳,紅得刺眼。
“這盤棋,總要有人去下。我們,不過是順勢推了一把?!?/p>
錦書憂慮地望著她。
“大郎君總說,姑娘行事一向穩(wěn)當(dāng),腦子跟明鏡似的,婢子也清楚,依姑娘的準(zhǔn)沒有錯……可還是擔(dān)心吶,這時把舊陵沼捅到風(fēng)口浪尖上,會不會惹出大麻煩……”
薛綏走入內(nèi)室,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不要怕風(fēng)高浪急,怕只怕……浪頭不夠高,掀不動這樁陳情舊案……”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
二人停下話頭。
片刻,如意端著藥盤再次打簾子進(jìn)來,上面放著一碗新熬好的、熱氣騰騰的藥。
“姑娘,又該進(jìn)藥了?!?/p>
一個“又”字,道盡了這纏綿病榻的苦楚……
從前她什么苦都吃,黃連膽汁都咽過,如今倒養(yǎng)得金貴了些,喝藥都想要抗拒。
薛綏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姑娘,閉上眼睛喝,閉上眼睛就看不見了??床灰娋筒豢唷园 ?/p>
如意輕聲道,心疼得像哄孩子一般,溫聲細(xì)語地念……
薛綏被她逗得忍俊不禁,順從地閉上眼睛,端起藥碗。
濃稠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舌尖澀得發(fā)麻,胃里也是一陣翻攪……
她強(qiáng)忍不適,一口氣喝完。
尚未來得及睜開眼睛,一枚帶著清涼甜香的、剔透的蜜漬梅子,便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了她微張的唇間。
“如意……”
酸甜的汁水沖淡了苦澀,薛綏下意識含住,舌尖抵著飽滿的梅肉,微微一怔。
這味道……
不是如意慣常準(zhǔn)備的。
她猛地睜開眼。
不知何時,李肇已站在了面前。
一身月白暗紋常服,玉帶緊束,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門口的光線,英挺的臉上棱角分明,清雋如水……
如意和錦書退到一旁,無奈垂首。
“劉記老鋪的手藝?!崩钫氐哪抗饴湓谒纷拥拇缴希谴狡蛩幹淖虧櫤兔纷拥臅炄?,難得地透出一點血色。
那抹嫣紅看著有些……好吃。
只是她太瘦。
寬大的棉袍裹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
李肇心神一蕩,清了清嗓子。
“聽說劉記的蜜漬梅子最是地道,能壓苦味。你嘗嘗,可還合口?”
聽說,聽誰說?
誰讓他準(zhǔn)備這些零嘴了?
薛綏靜靜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用舌尖緩緩將梅子推到腮邊,輕輕含著,那鼓著腮幫的樣子,竟似一個剛得到糖果的稚童,難得的柔軟嬌憨。
“為何不咽?”李肇指尖仿佛不經(jīng)意拂過她的唇瓣,留下一點微涼的觸感。
“梅子是孤命人買的,又不是偷的……還是說,你怕孤下毒?”
薛綏睫毛輕顫,忍住笑意。
“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豈會做下毒這等小兒行徑……”
“那你倒是小兒?”
她下毒時,毫不手軟。
說話時嘴也不軟,只朝他一笑。
“我是女子,久病不愈的女子?!?/p>
李肇眉峰微挑,語氣帶著慣常的刻薄。
“你這滿腹的心眼子,全用來算計人了,精氣神都耗在了這上面,身子骨能好才怪。”
薛綏懶得理會他的挖苦,垂下眸子,指尖落在光滑的紫檀木矮幾上,輕輕抹去方才藥碗留下的一道深褐色水漬。
“殿下今日帶郭三姑娘來,可是心中已有計較?打算對郭家……網(wǎng)開一面?”
李肇:“孤帶她來,不過因她要見你。念及你二人素有交情,才順路捎來?!?/p>
他即刻撇清與郭云容的關(guān)系,聽上去竟是有些急于解釋的意味……
薛綏目光清凌凌地看他,忽地唇角微挽。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玩味,卻什么也沒說。
李肇喉結(jié)微動,在她腦門上重重一戳。
“你又在瞎琢磨什么?少往歪處尋思!”
薛綏輕笑,這才伸出手指頭,蘸著碗邊的殘漬,在光滑的桌面上,清晰地劃下幾個字——
“馬王當(dāng)誅?!?/p>
字跡潦草,透著一股冷硬的決絕。
李肇的目光驟然凝住。
眼底掠過的寒芒,讓他慵懶之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她全神貫注的審視。
相視足足有數(shù)息之久,他周身的氣息,才慢慢地松緩下來。
“正合孤意?!?/p>
他伸出手。
不是拿筆,而是直接取過那碗薛綏喝剩的藥底,指尖探入碗中,蘸了濃黑的藥汁,就在薛綏方才劃字的下方,沉穩(wěn)有力地回了一行——
“當(dāng)速圖之?!?/p>
藥汁淋漓,字字如刀。
帶著緊張且濃烈的殺伐之氣……
馬元魁、王啟年,這兩人不僅是端王李桓的錢袋子與得力臂膀,也是此次西疆軍需案中的碩鼠,更是撬動舊陵沼大案的關(guān)鍵支點……
兩人是端王李桓的股肱,彼此牽制,在整個貪墨鏈條中很是關(guān)鍵。
除掉他們,不僅可以斬斷李桓的羽翼,更能讓他們在絕望中互相攀咬,撕開更大的口子……
將整個人舊陵沼塵封大案,撬動起來,驚動世人……
四目相對,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火花在碰撞……
窗外風(fēng)搖竹影,沙沙作響。
襯得室內(nèi)一片死寂。
二人無需言語,默契已然達(dá)成。
他們是共謀,更像知己。
“薛平安?!?/p>
李肇再取過一顆蜜漬梅子,緩緩遞到薛綏唇邊,示意她張嘴。
薛綏抿唇不語,看著他。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襯得那小臉愈發(fā)蒼白透明,清冷中,仿若易碎的瓷器。
李肇傾身近前,高大的身影在她頭頂投下一抹濃重的陰影,幾乎將她整個人籠罩在懷里。
審視的目光里是一種奇異的、近乎嘆息的無奈,牢牢地,鎖住她霧靄朦朧的眼。
“這世上怎會有你這般……洞悉孤心的女子?你叫孤,好生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