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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撬動

  臘月三十那天,上京城落了今年最后一場雪。

  碎冰裹著枯葉從水月庵下的澗水流過,恰似一顆顆零落的殘棋……

  除夕的燈籠,染紅禪房的窗紙。

  薛綏起身挑亮案上的燈芯,光線柔和地漫向遠方……

  燈火下,東宮大太監(jiān)來福白胖胖的臉,滿是褶皺……

  他佝僂著腰,從一堆焦黑的余燼里,扒出一冊“合婚庚帖”。

  燒壞了!

  他捏著焦脆的殘頁,看著閑置在一旁早已冷卻的暗褐色湯藥,暗自嘆了一口氣。

  一張被視作良緣憑證的薄紙,如何困得住無心的人?

  紫檀木胡床上,李肇懶洋洋曲起一條長腿,斜倚軟墊,將一壇青梅釀舉過頭頂,微微仰頭,酒液便如銀線一般砸入喉嚨……

  酒香漫過朱紅宮墻,與天際的飛雪攪作一團……

  紅墻內,李肇將藥倒入茶壺,看它在沸水中緩緩化開。

  紅墻外,薛綏給水月庵的老銀杏裹上草繩,期待它來年春天的新葉。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風雪凍住了朱雀大街的喧囂,凍住了東宮的喜樂,也凍住了命運的齒輪……

  在權力的修羅場里廝殺,誰都逃不了!

  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得而不惜,有人看透一切卻深陷其中。

  當子時的鐘聲響起,薛綏領著錦書和小照幾個,在禪房的門楣掛上祈福的燈籠,眉目含笑……

  此刻,更遠處的皇宮里燈火通明,崇昭皇帝在麟德殿宴請群臣,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將崇昭十三年的浮華舊夢,埋入風雪……

  須臾間——

  崇昭十四年在玉雪紛飛中,悄然來臨。

  水月庵的晨鐘穿透薄霧,帶來熹微的晨光。

  薛綏跪坐在禪房的木案前,灰布僧袍下露出一截雪白腕子,鋪在素絹上的,是她秘不示人的閻羅畫冊……

  尤知睦……

  姚圍……

  郭照懷……

  謝微蘭……

  她指尖摩挲紙字,一個個翻閱,慢慢將畫冊上的盧僖劃去,再鄭重地在冊尾添上蕭貴妃的名諱,然后,在平樂泛黃的臉上勾出一筆,又倏地停下。

  “姑娘!”

  錦書掀簾輕喚,聲音帶著幾分欣喜。

  “大郎君到了……”

  這是薛綏在新年的第一天,第一個想見的人。

  “大師兄!”

  天樞裹著一身霜雪進來,斗笠上的雪粒尚未融化,素白道袍隨夜風擺動,似有清光流轉,說不出的道骨仙風……

  他動作極輕,垂眸解下斗笠,目光落在薛綏光溜溜的頭頂,眉峰微蹙。

  “身子可好些?”

  天樞聲音低沉如松風,清冽無溫。

  但薛綏看見他,就止不住的想要微笑。

  “師兄怎的一來就板著臉?大過年的,快讓我瞧瞧帶了些什么禮物來……”

  天樞睫毛顫了顫,卻未抬眼,只將帶來的牛皮袋擱在案上,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在雪上。

  “多是藥膏。你氣血虛,當忌食生冷甜膩,不要貪嘴?!?/p>

  他向來不茍言笑,半句閑話也無。

  薛綏瞧著他,卻忽地輕笑出聲,朝錦書使個眼色。

  錦書心領神會,掀開食盒,露出里頭的蜜漬梅子、棗泥糕、核桃酥餅。

  “姑娘,都是你從前最愛吃的……”

  小昭立刻撲過去,眼睛亮晶晶的,“還是大郎君最疼我們家姑娘,哇,這些點心,比庵里的素齋好吃一萬倍……”

  薛綏看著她們歡歡喜喜的模樣,唇角也忍不住揚起。

  見著天樞,她便忍不住懷念舊陵沼的大年——

  灶膛里的火很旺,檐下的燈籠很紅,鍋里的臘肉很香。而她,在師兄和師姐們面前,永遠是那個會為一支木簪、一塊甜點而歡喜的小女孩。

  “小昭,把門合上,窗幔放下來。”

  小昭和錦書相視而笑,捂著嘴退了出去。

  室內只剩二人相對,薛綏在天樞對面坐下,捧上熱茶

  “大師兄別生氣了,快請用茶?!?/p>

  天樞輕飲一口,到底沒舍得苛責她,只默默從袋中掏出一罐藥膏,擱在木桌上。

  “這是什么?好香?!毖椊议_蓋子輕輕一嗅,揚眉帶笑。

  “烏發(fā)膏?!碧鞓新曇舻孟裱┗湎拢斑@些日子我翻遍了醫(yī)典,試了數百種藥方熬制,也不知成效如何……”

  “變不回去也無妨。”薛綏不甚在意的歪了歪頭,朝他俏皮一笑,“洗頭省水,梳頭省時,不費頭油不打結,夏天連扇子都省了,多好呀……”

  天樞沉默。

  薛綏怕他憂心,又悄悄吐了吐舌,將烏發(fā)膏納入懷中。

  “比起頭發(fā),我眼下更想知道,玉衡師姐可曾回來?三位師父對舊陵沼的將來,可有下一步打算?”

  天樞垂眸,撥弄著茶盞。

  “玉衡回來了,年后尋得空便來看你。”

  薛綏唇角微微揚起,想笑,又很快沉了下去。

  “我等她來?!?/p>

  天樞看她眼底閃過的一絲苦澀,接著道:“九卿之中已有三成折在貪腐案里,復仇不急于一時,你先養(yǎng)好身子……”

  薛綏笑著叩了叩桌沿,戲謔問:“有勞師兄仔細瞧瞧,我哪里像是有病的模樣?”

  天樞斂起表情,瞇眼打量她,“端王和太子近日動作頻頻,尤其是東宮,似在刻意清查刑部舊案,此時宜靜不宜動,以蟄伏觀望為上……”

  薛綏摩挲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想起那日在朱雀街見到的太子儀仗。

  “東宮與鄭國公聯姻,難道沒有趁機拉攏隴右士族,對抗蕭氏?”

  天樞搖頭,面容疏涼平淡。

  “京中門閥傾軋日盛,三省六部皆為世家把控,朝堂局勢晦暗不明。大梁與阿史那在赤水關一帶鏖戰(zhàn)半載,陸佑安的征西大軍急缺糧餉,河西節(jié)度使按兵不發(fā),屢屢向朝廷請援……”

  頓了頓,他從袖中抽出一卷沼匯帖。

  “刑部尚書薛慶治……也就是你父親,去年歲末為保烏紗,四處打點。大理寺卿謝延展表面剛直,實則首鼠兩端,正琢磨把愛女選入東宮。鄭國公郭丕倒是個有城府的,兩個兒子,一個掌京營宿衛(wèi),一個任司農卿掌管倉儲,其余子侄孫輩亦各居要職,家族枝繁葉茂。至于蕭嵩這頭老狐貍,更是機關算盡,蕭貴妃喪期剛滿百日,便將自己的侄孫女送入宮中……”

  薛綏眼底含冰,慢慢翻開畫冊指給天樞。

  “可是這蕭晴兒?”

  天樞瞥了眼畫像上的女子。

  “正是?!?/p>

  薛綏眼尾微挑,睫毛急速顫動。

  那蕭晴兒與平樂走得近,二人以表姐妹相稱,論起宗法輩分,比崇昭帝矮了整整一輩!

  “皇帝可納了她?”

  “先封婕妤,再晉修儀,不出意外,再過些時日,就要封妃了?!?/p>

  蕭氏是個大家族,與崔盧李鄭王皆有聯姻,族中子弟仕宦遍天下,籠絡半壁江山,這皇帝表面上是寵幸新人,實際是給蕭家的體面。

  “金鑾殿上那位,最善平衡之術。剪除了蕭家諸多黨羽,又貶黜了平樂,豈會坐等東宮勢大?”

  薛綏忽然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笑,未達眼底。

  “那李肇也該學他的父皇,把謝微蘭收下吧?”

  “大理寺卿的底蘊不如鄭國公府,選入東宮,也頂多做一個側妃,到時候兩家為固權柄,必起爭端,李肇未必會收此女……”

  天樞觀察著她的表情。

  不見她動容,突地蘸著冷茶在案上勾畫。

  “要撬動這些人,須再添一把柴火……燒在他們最痛的地方?!?/p>

  風吹過,窗欞上的積雪簌簌作響……

  薛綏伸手為天樞續(xù)茶,看著水流墜入盞中,忽然莞爾。

  “師兄看上元佳節(jié)如何?”

  天樞掃過她雪白的指尖,未作聲。

  薛綏道:“小昭昨日便鬧著要去朱雀街看燈,還說,想看看尤知睦的墳頭草,長得有多高了……”

  她看著畫冊上早已勾掉的尤知睦,嘴角微抿。

  “剛好滿一年,也該去憑吊一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