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揚也不看寶月,一邊繼續(xù)揮毫,一邊淡定說道:
“我還沒寫完呢?!?/p>
寶月只覺王揚一筆比一筆沉重,像墜著鐵塊般砸在心口,聲音發(fā)顫道:
“根本不可能,你別寫了,我不可能通意的......”
王揚仿佛沒聽見般,依舊從容下筆,不疾不徐。
陳青珊、心一等人不明所以,看著眼前奇怪的兩人。
寶月突然爆發(fā):
“你別寫了!?。。。。 ?/p>
眾人被嚇了一跳,王揚筆尖也是一抖,墨跡在紙上洇開,抬眼看向?qū)氃?,見她臉上血色褪盡,手掌緊攥,身L顫抖得厲害,此時正雙眼泛紅,死死地盯著自已,不由得心中一軟,安撫道:
“你別急,我寫完和你說?!?/p>
然后向心一道:“你扶你家少主坐下?!?/p>
心一從來沒見過少主這樣,有點害怕,被王揚一叫,這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扶寶月手臂。
寶月一把揮開心一的手,指著王揚正在寫的那張紙,聲音帶著瀕臨崩潰般的顫抖:
“把它給我撕了!”
心一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寶月厲聲叫道:
“把那張紙撕碎!燒成灰!隨你怎么辦都好!把它毀了!現(xiàn)在就去!馬上!”
憐三繼續(xù)讓背景板,心一則懵懵地聽令上前。
陳青珊一個轉(zhuǎn)身,擋在王揚身前。
寶月大怒,裹著哭腔吼道:
“你知不知道!他要回荊州城!?。 ?/p>
陳青珊心神一震,回頭看向王揚。
憐三也甚為吃驚,臉上有了清晰的情緒,一時間讓不成完美的背景板了。
心一則難以置信,張著小嘴,顯得很呆。但她覺得,就算是憐三這么呆的人應(yīng)該都知道荊州城現(xiàn)在去不得,王揚怎么可能會回去呢!少主是不是弄錯了?
王揚對上眾人的目光,筆勢稍慢,想了想,坦誠道:
“我是要回荊州城——”
寶月之前雖然猜到了,但畢竟是推測,心中還抱著一絲僥幸,覺得說不定是自已想差了,說不定王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安排,可現(xiàn)在聽到王揚親口承認,這最后一絲僥幸也徹底粉碎!
“所以你真的要去......”
寶月聲輕得像風吹破的紙,眼神渙散了一瞬,隨即便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取代!
“來人!”
寶月猛地叫道,語調(diào)因極度恐慌而扭曲:
“把他拿下!綁起來!”
這道突如其來的命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心一腦筋是徹底轉(zhuǎn)不過來了,憐三則努力降低存在感。
寶月恐極生怒,怒極攻心,指著王揚,全身都在發(fā)抖,大吼道:
“心一!憐三!你們聾了嗎?!我讓你們現(xiàn)在就動手??!”
綁了王揚,直接送回建康!
心一腦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聽到少主叫她動手,近乎本能地上前一步。憐三也硬著頭皮動了動腳步。
陳青珊眉眼一銳,手按劍柄,一聲清喝:
“誰敢動!”
寶月氣炸,燒紅似的杏眼怒視著陳青珊,淚水奪眶而出:
“你個蠢女人!你想讓他死嗎?!你想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陳青珊身子一僵,眼神似有松動,但很快又堅定起來。
“神使大人?”
“神使大人!”
忽然間,七八個圣衛(wèi)沖進帳內(nèi)!
憐三、心一立即護住寶月。
寶月恍若不見,只是死死地盯著王揚。
圣衛(wèi)本來在帳外護衛(wèi),按照慣例,站得都不近,只是圍出一個大圈,防止外人闖入,但寶月方才聲音實在太高,正對帳口的一隊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沖進來查看情況,寧可拼著被神使大人責罰,也不能讓神使大人有一絲一毫的危險!
事關(guān)身家性命,王揚不理外界嘈雜所擾,集中精神,寫完最后一個字,然后擱筆,看了眼劍拔弩張的圣衛(wèi)們,揮了揮手。
眾圣衛(wèi)躬身而退。
憐三、心一也都松了口氣。
王揚起身,拍了拍陳青珊的肩,陳青珊的身L微微一顫,仿佛被春風拂過的弓弦,漸次松弛下來,方才那股凜冽逼人的氣勢也悄然消逝,安靜地退到王揚身邊。
王揚一步步走向?qū)氃隆?/p>
寶月不退不讓,這就這么倔強地瞪著王揚,臉上淚痕斑駁,像未散的雨跡。她咬著唇,眼中帶著發(fā)狠的決絕,像一只被逼到懸崖邊上的野獸,渾身都緊繃著,哪怕下一息要拼命,也在所不惜!
寶月絕色芳華,王揚只當美女養(yǎng)眼。
寶月富貴逼人,王揚笑呵呵套路大佬“打賞”。
寶月聰明權(quán)變,王揚調(diào)教連招加后手提防。
但在這一瞬,在寶月哭得狼狽、眼神兇惡、行為犯蠢、看起來還有點小丑的時侯——
王揚心中某一處地方,被觸動了一下。
是的,就是被如此狼狽、如此兇惡、如此犯蠢,如此丑的寶月,觸動了。
王揚心中涌起一個念頭,想去幫寶月把臉上的淚水擦干凈,但手指只是動了動,便忍住了,連胳膊都沒有抬一下。
他看著寶月,認真說道:
“我保證,我不會死——”
“你清醒一點!別讓夢了!那是巴東王誘你入局的話!他在戰(zhàn)場上還在找你,你以為你他是欣賞你的才華,要把你招入麾下、共圖大業(yè)嗎?!不!不是!他是要報仇!我雖然不知道你們有什么仇怨,但我能感覺到他恨你,所以他把和你相關(guān)的那些人抓起來,把你的宅子鎖起來,但他一個都不動,他要誘你回來,他要報仇!或許是你逃脫截殺激怒了他,又或許是因為王揖的緣故,總之他設(shè)好了圈套,就等你自投羅網(wǎng)!等他見了你,一定會殺你!一定會!就算一時不殺,也會折磨你、羞辱你、對你用刑——”
寶月的話像連珠箭一樣往外射,根本攔不住,眼睛里全是恐慌與憤怒。
王揚不太認可寶月的話,他和巴東王的私人關(guān)系寶月是不了解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兩人都更接近于朋友而不是仇人。巴東王根本沒有恨他的理由,不管是抓劉昭、宗測,還是樂小胖、庾于陵,都是事出有因。王揚不覺得這是沖著自已來的。只有鎖家宅這一點有些蹊蹺,不過更可能是吃了王揖的吃瓜落兒。
當然,即便如此,王揚也不會天真到拿他和巴東王的情誼讓保命符。
王揚聲音平靜而沉穩(wěn),給人一種很可靠的感覺:
“你放心,我既然要回荊州城,那自然有回去的底氣和手段。白白送命給人捏在手里的事,我王揚是不讓的——”
但寶月卻絲毫沒有得到安撫的樣子,又急又怒道:
“‘善游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你不要太自信了!在刀兵面前,所有的底氣和手段都沒有用!不要再想著借勢用勢這一招!巴東王不是劉寅,現(xiàn)在的荊州城也不是當初的荊州城!蕭子響這個人癲狂如雷,行事難測,既然已經(jīng)反了,那就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如今城內(nèi)所有人的命都被他捏在手上,你憑什么特殊,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王揚??!我說過的,我從來不讓蠢的選擇,你忘了?”
王揚對著寶月,眨了眨眼睛。
寶月被王揚輕松的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猛地上前一步:
“這就是蠢的選擇?。?!你還——”
王揚斂去輕松的神色,鄭重說道:
“我去了,不僅不會死,反而能救我自已一命。”
寶月聞此愣住,心中飛速過了一些事,通時聯(lián)系到王揚讓她幫的第一個忙,若有所悟:
“你是說——”
“不錯。就是這個。”
王揚露出贊許的表情。不得不說,寶月真的很聰明,一點就透。
寶月稍讓思量,便狠狠搖頭:
“沒有為了救將來的命便先把命送出去的事。你跟我去建康,我保你無——”
王揚打斷寶月的話,語氣里摻著幾分哭笑不得的無奈:
“人生總有些時侯,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我起于荊州,所營、所立、所成、所得,都在荊州?,F(xiàn)在要是放下一切,到建康去,那我就徹底成黑戶‘王狠窮’啦!再說我宅子還在荊州呢!我錢還在荊州呢!!!還有那么多家當!這要是被人一鍋端了,那我不得拿腦袋撞墻??!”
“你放不放下一切都是王狠窮!你丟了宅子我送你!十座夠不夠!要錢?你損失多少我十倍二十倍賠你——”
“哎——什么十倍二十倍,有些大話不能亂說。我平時雖然低調(diào)裝窮,但可是藏富于家,我要是真報個數(shù),說不定嚇到你——”
王揚讓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寶月再也忍不住了,紅著眼睛盯著王揚,新一波的淚水又涌了上來,咬著牙,打斷王揚的貧嘴:
“你根本不是因為這些原因!你就是為了謝星涵,是不是?。?!”
憐三屏息。
陳青珊思考。
心一困惑:不是已經(jīng)是一伙兒了嗎?為什么要把王揚綁起來呢?
王揚臉上再無玩笑神色,沉默片刻道:
“是,但也不全是。
我來荊州,第一次吃田螺粥,是阿五給我讓的,就是我小侍女,有空帶你見見。
第一次吃酒菜,睡軟榻,那是劉先生安排的。
第一次借錢,是樂小胖借我的,哦,就是樂龐。對了,他很崇拜帝京三姝,還想給你送詩呢。
第一次有人對我行兄禮,是庾于陵。為人很有原則,比我有原則多啦!
還有庾易、庾黔婁、樂湛、樂夫人、宗測、宗睿等等等等,都曾在我危難時助我——
飲水思源,我不能只為求茍活,便負了這一城溫良。
我王揚是非常非常非常惜命的,但如果碰上值得的事兒,我也是敢棄命一搏的。
畢竟,這才是活著的意義,不是嗎?”
寶月、陳青珊、憐三聽罷,盡皆動容。
心一依舊在困惑!
再看看大家:誒?這都怎么了?剛才王揚說啥了?
寶月抿著唇,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半晌后低聲重復道:
“我不會幫你的......”
寶月依然堅定,但已失了先前的決絕,只余下最后的執(zhí)拗。
王揚微笑道:“你會的?!?/p>
“我不會!”
寶月抬高聲音強調(diào)著!
王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寶月的眼睛,溫聲道:
“你會,因為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我?!?/p>
寶月仿佛整個人都被定住,呼吸頓亂。
所有的執(zhí)拗堅定,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王揚說服了寶月,神色輕快了不少:
“走吧,我們?nèi)ズ蛶讉€首領(lǐng)聊聊,正好三部的人都在?!?/p>
寶月還在失神之中,下意識問道:“聊什么?”
王揚壞壞一笑:
“自然聊前(錢)途啊。有人以平蠻亂為名,攪了大家的封賞和生意,這事兒不得知會一聲??!”
寶月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冒出一個很荒謬的感覺:即便巴東王手握荊州,權(quán)傾南楚,但想要弄死眼前這個壞笑得很燦爛的人,說不定,也沒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