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的一番話,也勾起了其他幾個同伴的鄉(xiāng)愁,原本還想要勸他的話,這會兒也梗在了嗓子眼兒里,一時之間一桌子人竟然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一個個的臉上也都浮現(xiàn)出了憂傷的神色。
這幾個書生應該都是進京備考許久了,原本應該一門心思沉浸在對大好前途的憧憬之中,也就暫時沖淡了別的念頭,幾個談得來的友人相互鼓勵,一道作伴苦讀,也算得上是心無旁騖了。
可是今日忽然說起那首市井童謠背后的隱喻,讓他們都不由自主感到心驚,繼而又牽扯到了生死和聚散,一時之間原本被深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愁思就也被勾了出來,瞬間擴散開來,人也很快就感到悲觀頹唐起來。
有些時候人就是這個樣子的,當所有人都一心一意去奔赴同一個目標的時候,縱使感到了疲倦,或者有了退縮的念頭,看看周圍的人,便也會拋開那個念頭,讓自己把心一橫,不掉隊的繼續(xù)跟著。
可是一旦身邊的人開始動搖,甚至直接選擇了放棄,那之前被壓在心底的念頭就會瞬間復蘇過來,并且在心中瘋狂生長,想要再壓抑下去恐怕就難了。
那幾個書生的沉默,此時此刻正說明了這個道理。
祝余還在偷眼留意著那幾個人,忽然袖子被陸卿扯了一下。
“愚兄不勝酒力,不如賢弟與我一道回去,今日便到這里吧?!标懬涞穆曇魩е鴰追帚紤泻屠Ь?,似乎真的醉了似的。
祝余點點頭,與他相偕離去。
兩個人自然不會去別處,象征性地往前門處轉了轉,便拐進了只有他們知道的密道,重新回到小院子里。
回到小院子里面,祝余再看陸卿,果然和她心里的猜測一樣,這廝哪里還有半點醉眼惺忪,分明清醒得很。
“老實講,”祝余抽出腰間裝模作樣別著的扇子,用扇柄那一頭抵著陸卿的下顎,就好像那是一柄短劍一樣,就連語氣里也裝模作樣帶上了一點“惡狠狠”的“威脅”,“今晚那個書生,是不是你的手筆?”
陸卿不語,只是雙眼含笑地看著祝余,就在祝余被他那眼神看得有些心跳加速的時候,他忽然向后撤開一步,在祝余還沒有回過神來之前迅速將她手腕攥住,一轉一拉的功夫,就把人帶進了自己的懷里。
“這位女俠若是能好好問,我便好好答?!彼χ鴮ψS嗾f。
陸卿雖然先前是在裝醉,但也真的是小酌了幾杯的,這會兒兩個人的臉距離那么近,說話的時候,隨著呼吸也帶出了淡淡的酒氣。
祝余以前覺得酒氣是臭烘烘的,難聞的不得了,可是這會兒她卻完全不這么覺得,反而覺得那淡淡的酒味兒熏得她都有點臉熱心跳了。
“好呀,那我好好問。”她便順著陸卿的話改了口,順便也扭了扭身子,換了一個姿勢,面對著陸卿,踮起腳尖,兩條手臂輕輕環(huán)在他的頸后,“夫君覺得這樣問,態(tài)度夠不夠好?”
盡管兩個人的臉上還都貼著假皮,但祝余那水汪汪、濕漉漉的眼神,還是讓陸卿呼吸都亂了節(jié)拍,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一邊笑著,一邊不著痕跡地把祝余的雙臂從自己脖子上卸下來,把她拉到屋里,給兩個人倒了兩杯茶。
祝余看他故作鎮(zhèn)定的樣子,心中覺得好笑。
自從她明白了陸卿的心意之后,先前被陸卿用來逗她的招數(shù)就反過來被她用來拿捏陸卿了。
陸卿自小便失去了全部的家人,因此對于很多事都比旁人來得更加謹慎。
眼下天下正面臨著一場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開始,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徹底平息的動蕩,他為了不再有任何閃失,一直都努力克制著自己內心中的渴望。
祝余正是因為篤定這一點,所以逗起他來的時候才會覺得格外有趣。
“你為何覺得那個人是我安排的?”確定祝余已經(jīng)不會繼續(xù)“招惹”自己,陸卿拉著她的手,一邊問,一邊平復方才已經(jīng)悄然變得急促起來的呼吸。
“就是覺得有點巧?!弊S嗦柫寺柤纾舱f不上來具體的原因,畢竟還在說沒有什么能被人抓到破綻的地方,但是和陸卿打交道越久,她就對自己這位夫君的行為方式越是了然于心,“雖然這京城內外,不論是莊子上還是巷子里,唱那首童謠的孩子是越來越多,但是畢竟沒有人有那個膽子,能跑去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宅子外頭唱。
偏偏那宮墻,說高不高,說矮不矮,剛好就夠隔絕掉宮外的聲音,讓住在皇宮里面的人什么也聽不到。
但是如果趕考的那些書生也聽說了這首童謠,并且品出了那里面的含義,之后因為害怕而紛紛選擇放棄趕考,回鄉(xiāng)避亂,不愿意被牽連。那么自然而然的,這件事就會被朝中的人知道。
經(jīng)過了鄢國公夫人壽辰那一日的風波,現(xiàn)在朝中大臣本來就已經(jīng)分成了兩派,一部分已經(jīng)或者是為了怕引火燒身,或者是本身也忌諱、厭惡他的行徑,因而與鄢國公保持距離。
這個時候,如果因為外面人心惶惶,導致趕考的讀書人開始紛紛選擇返鄉(xiāng)避亂,就很容易會有人將此事奏報上去,讓皇帝知道。
到那個時候,說不定也剛好是那位等待已久的契機。
他放長線養(yǎng)了這么久的大魚……現(xiàn)在也夠肥了吧?”
陸卿笑了起來:“不論當年的事情是什么模樣,也不論這些年來,那位待我到底算是好還是不好。
單憑他誤打誤撞下旨讓你父親選一個女兒嫁我為妻這一件事,我的確應當對他心懷感念。
今日那書生,還有隔壁桌的大胡子,其實都是咱們的人。
原本那書生是我和陸朝想要摸清楚趙弼那老匹夫是如何拉幫結派,結黨營私的。
沒想到中途生變,去年冒出來一個舉子,聽說是才學非凡,但是出身寒門,就被趙弼從擬好的省試榜單上把名字替換成了他自己的黨羽家中子弟。
那舉子不知怎么得知此事,性子也是極其剛烈,一頭就撞死在了禮部南院大門外頭。
之后趙弼為了避嫌,便不再理會任何尚未獲得功名的考生了。
本來想把那人撤回來的,沒想到剛好有這么一檔子事,還歪打正著派上了用場。”